细雨蒙蒙中,如果不看远处荒凉的沙漠,也许会让人生出几分身在江南的错觉。
一边是浩瀚而荒芜的沙漠,一边是绵延百里的田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场景,是得益于靖南河(泽拉夫尚河)河水的灌溉。
从雪山流下的河水击打着河岸泛起滚滚的泡沫,几只水乌贴着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偶尔在水面上驻足片刻,然后又钻入低垂的、灰蒙蒙的、云雾缭绕的天空。
细雨蒙蒙中,在河边桥头的一间小房子里,几名士兵坐在那里,躲着雨,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这里闲聊,毕竟,敌人早就被因在靖南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们偶尔的还是会把目光投到门外,听一听远处是否有人经过。
这座桥,并不是一个什么必经之地,不过只是一座简陋的木桥,偶尔的会有一些骑兵经过这里,除此之外,很少有人来,对于守桥的明军来说,他们希望看到弟兄们从这里路过,然后带来一些新的消息。
“好像有人来了!”
突然,李作义抬起头往雨地里看去,
“好像人还不少!不过速度不快。”
弟兄们也纷纷站了起来,他们端起了火铳,李作义走到了门口,站在那,往远处看去,突然,他一下子楞住了,他清楚地看到雨地中有一队骑兵赶了过来,他们穿着的军装并不是明军的红色军装,而是……清军!
睁大眼睛,李作义正要大声吼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在那股清军的前方,有几个穿着红色军装的骑兵。
这是怎么回事?
诧异的功夫,他听到桥上传来的马蹄声,连忙走过去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队骑兵在桥上走着,是大明的骑兵,其中一个骑兵朝他走了过来。
即便是隔着雨衣,李作义也看到了那个骑兵是校慰军衔,于是他连忙立正敬礼。
“穿上雨衣,让弟兄们先避一避!”
得到命令之后,他立即招呼着弟兄们穿上了雨衣,避到了远处。在朝远处去的时候,他不时的回头看着桥头,心里疑惑道。
“这是怎么了?”
在距离桥还有百步的时候,王化行勒住了马,他朝着身后的亲卫看了眼,然后说道。
“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大帅……”
“不用担心,晋王要是没有这点胸襟就不是晋王了!”
就这样,下了马之后,王化行在路上上走着。风夹着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夏雨暖融融的,只不脚下的路很烂,走路的时候,他总感觉泥在拖着他脚上的靴子。这又靴子是明式的铜钉牛皮靴,很重,很沉。
听说,在大明现在已经有了橡胶制成的软底军靴。
也不知道,那靴子穿着是不是舒服一些……
就这样默默的走着,王化行走到了桥头附近停下脚步,对着前方,他凝神看起来。可是他现在既看不见前方,也听不见声音,此时此刻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一个片红色,在缓缓的朝他走来。
“待他日凯旋时,再为你庆功!”
这句话又一次在他的耳边边回响。
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他从没有期待过活,但是他期待着胜利的一天,期待着摘下面具的一天。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红色,那是久违的红色,那红色,多少次在他的梦中出现过。
多少年了。
也许,可以重新穿上红色的军装,也许……
其实王化行觉得自己很累,真的很累。
即便是现在再穿上那身红色,也无法掩去内心的疲惫。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女儿们,也许,现在是时候考虑自己了。
就在这时候,那个红色在他的面前停下来,是一个六十余岁的将领,他站在王化行的面前。
“王化行……”
李定国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中年人,他看来很精神。
王化行也看着他,他犹豫着应该怎么行礼,是按满清的规矩行跪礼,还是按大明的规矩行揖,或者是抱拳,或者是军礼……犹豫片刻,王化行向他行了个军礼,
这是一个久违的军礼。
“见过晋王!”
打量着王化行,李定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很难想像,一个人可以身在敌营二十余年,潜伏如此之久,数十年不改初心,实在是难得的很。
“可以回家了。”
即便是有千言万语,但话到嘴边,李定国也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啊。可能回家了。”
王化行笑了笑,他整个人都显得极为平静,平静的出奇。
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终于可以回家了。
尽管是这是期待已久的事情,几乎每天在梦里,王化行都会梦到这一天,可是现在,他却没有什么情绪的表露。
“当年,你为什么离开陕西?”
李定国有些不解的问道。同时拿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王化行,随后又主动给他点着了火柴,帮他点着烟,王化行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道。
“人,总需要做出一些决定……其实,我一直是想当官,那样的话,可以光耀门楣,可能,是因为我知道,大清是兔子的尾巴吧,也可能是因为,反正,就离开了。”
吸着烟,王化行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用缓慢地声音说道:
“我不想说,因为我是汉人,所以与满清势不两立,其实,没有多少人有晋王您们那样的觉悟,至少一开始的时候,真的没有,绿营……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汉奸……其实,也是为了个人的富贵,那个时候,谁在乎那些呢?其实,不过也就是换个主子而已,就像那些清军一样,他们现在愿意投降,也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换了个主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换个主子保住了性命,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对于王化行的回答,李定国并没反驳,只是默默的点着头,确实,又有多少人分得清那些,至少在那个时候,人们是分不清的。那些读了几十年书的人都分不清,或者不愿意去分清,更何况是普通的百姓。
沉默了片刻,王化行又问道。
“不知道晋王准备如何对待他们?”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那些随他投降的旗人,作为他们的统帅,王化行并不能仅仅只关心那些官佐将领。他同样关心那些普通的士兵。还有他们的家人。
对于帮助感情把这里扫荡一空的王化行来说,他非常清楚,想要解决一些人是多么的简单。他不过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让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正因如此,他不希望那些和他一起投降的人,成为消失的那群人。
“首先会对他们进甄别。如果发现在入寇时曾参与屠城,杀无赦!”
李定国的声音不快不慢,只是静静的在讲述一个事实。血债血偿。这是一个最起码的处世方针。至于什么所谓的以德报怨,不过只是笑话罢了,这个笑话可以说出来听听,但是绝不能真拿这当回事,更不能真的这么做。
“确实,那些人确实该杀,按年龄就差不多能纠出一半来,这个事好办,也必须要办。”
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对此王化行非常清楚,这不是报复,而是伸冤,杀人者人必杀之!
“我那里有一份名单,虽不敢说十成十都在里面,可也有个**成,你们可以对照一下。”
“你有心了。”
李定国点点头,然后说道。
“建奴步兵衙门里也有相应的资料,那些资料……”
原本想说那些资料可以对应的他,突然想到,现在靖南被围,早晚那些资料会被城里的人当成柴火给烧掉。想要获得那些资料,恐怕还真有些困难。
不过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毕竟军正司的那些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干这种活,只要那个人会说话,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掏出来,没有任何人能够瞒得过他们。
现在功夫罢了。
“那其它人呢?”
王化行继续问道。
“你给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可以安排前往诸夏或者殖民地,如果确实是有功的人,比如你之前发展的下线,这样的人可以留在大明,希望你能理解,毕竟,现在的大明不同于过去。”
对于这个问题,李定国同样也没有隐瞒,他知道王化行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同时又特意说道。
“至于明珠,他可以去诸夏或者各殖民地,如果他一定想要留在本土,那么就去北海省,北海岛、库页岛上人烟稀少,应该比较适应他。”
听到对明珠的安置,王化行笑了笑,然后点头说道。
“想来,他势必更愿意去诸夏,去好望角吧,那里的天气更适合他,至于北海省,太过苦寒了,比宁古塔还靠北,他肯定不会去的。不过,我希望他在靖南的房子,还有土地,都能够折笔银子给他,毕竟,我答应过他,要保全他的性命,家业,这是游说他帮咱们做事的前提。”
王化行主动的为明珠做了决定,当初他游说明珠的时候,给过他一些保证,所以他才会提出这些要求。
对于这个结果他已经非常满意了。毕竟。明珠并不是普通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立下的功劳,他肯定是必死无疑的。现在能够保住他的命已经非常不错了。
“实在不行,我想由我拿一笔银子出来补偿他。”
“那有让你这样的功臣掏腰包的道理,这笔银子,朝廷肯定会出的,你放心,既然已经答应了他,那咱们就会做到。”
晋王的答复让王化行轻了口气,这个结果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他又沉默片刻,然后才问道。
“那么他们呢?那些普通的兵丁怎么安置?”
面对这个问题,李定国并没有立即回答,而只是在那里沉默着,现在对于投降的清军兵丁如何处置,还没有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也不是他能作主的。
“暂时集中收于看守营,至于将来,还是要等朝廷决定的。这件事是大事,不是本王所能决定的。”
晋王如实的回答,让王化行略点了下头,这也是他目前所了解到的现实。对于投降的清军,明军直到现在也没有“处置”,可以肯定的是,将来他们肯定要去解决这个问题。思索片刻后他说道。
“其实,我有一个建议……”
看着晋王,王化行说道。
“当年进军西域,建奴为避免旧事重现,所以决心“腾笼换鸟”,本地的土人或进被杀,或是被逐,可以说是百不存一,如果一下子将他们都处置了,恐怕……到时候,无论是土民返还亦或是山民占地自立,势必会起起诸多问题,所以,我觉得,可以不处置他们。”
王化行口中的“处置”非常简单,就像当年他“处置土民”一样。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处置他们?”
李定国有些诧异的看着王化行。他的心里甚至浮现出一个念头。这小子身在敌营几十年,不会是呆傻了吧。难不成他真准备保住那些人。
他就不知道现在国内对那些人的看法。
“是的,大王,既然他们不介意谁做他们的主子,不妨让他们投入各家为奴算了,就像辽东的朝鲜人投身移民家中为奴一样,反正,他们已经当惯了奴才,让他们继续维持这个身份。岂不更好?”
“继续维持这个身份?”
李定国愣了愣。一时间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总不能把这上百万人都杀了吧。大王,我知道。现在内地很多人都希望能够血债血偿。当然。血债血偿没有错。可是咱们不能因为他爹杀过人就把他儿子一起杀了。咱们没有那么野蛮。”
王化行看着晋王继续说道。
“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快刀斩乱麻的把那些人全都杀死。但是将来呢?将来我们怎么记录这一切?末将知道。知道大王可以不计较个人荣辱。但是,我们必须要考虑到将来。我们不应该在天朝的历史上留下这么一笔,天朝和蛮夷的区别是什么地方?当然不是以德报怨。我们也不可能那么做,但是我们同样也不会滥杀无辜。”
“他们之中有几个人是无辜的?”
李定国有些不满的说道。
“至少那些妇孺还有很多年轻人是无辜的,那些女人是他们抢来的。那些孩子和年轻人的手上并没有粘着我们的血,甚至他们的父亲手上同样也没有沾着我们的血,我承认他们杀了很多土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我们的人。”
迎着李定国的目光。王化行把目光投向远处。
“大王。我们必须要考虑到将来。现在这里,这里绝大多数土人都已经被杀死了,如果现在我们把那些人全都处置了。在未来,我们要用多少年的时间才能让我们的移民重新布满这里?如果我们做不到的话,很快这里会重新出现那些来自南方的色目人。他们会再一次布满这里的平原,河谷,山川。相比于那些人,我觉得还不如放这些人一条生路,让他们成为移民的家奴,我相信,他们必定会对此感恩戴德,并且对主人唯命是从,那些人可以帮助我们在这里站稳脚,而且,大王在那些人之中,有绝大多数人,他们本身就是汉人,和我们一样,或许他们是汉奸,让他们世代作为家奴,这个惩罚应该比杀了他们,更加严厉,毕竟家奴的一切都是属于主人的。”
面对王化行的建议,李定国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此时的这里静悄悄的,他们两个人就那样站在那里,谁都没有说话。
再说出自己的建议之后,王化行就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左右什么。但是,他仍然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出了这个建议,这个建议的出发点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对那些人的承诺。同样也是因为他对这里的了解。
这片陌生的土地和内地是截然不同的。决不能把内地的很多事情往这里套。
看着河水流淌的声音,王化行默默地看着河水,他突然打破了沉默。
“这么多年,我做过很多事情。甚至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或许,现在在很多人看来,这里的人烟实在太过稀少了,但是,当年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其实这里到有很多繁荣的城镇。后来发生的一切您是知道的,我做了很多事情,为什么去做?”
张张嘴,王化行长叹了口气。然后又继续说道。
“归根到底。那些人里头,少有六七成人血管里和咱们留着同样的血,他们或许曾误入歧途。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仍然希望能够给他们一条活路。毕竟,这里……”
扭头看着晋王,王化行语重心长的说道。
“我们总需要考虑一下这里。考虑一下这里的将来。”
面对他的请求,李定国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他静静地抽着烟,看着流淌的河水,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