稒阳到九原的路程上,众人都异常沉默,只听得见马蹄得得声,水壶撞击声,以及偶尔有士兵被后队踩到脚的骂声——稒阳军纪律严明,为防马力不足,除伤病外,骑兵行军时从不骑马。一路走来,众军都有些许疲惫。
距离九原尚有十五里时,徐锋突然下令停止进军,张劫忙问有何吩咐,徐锋下令:“吃饭!”
众军官均是一脸愕然,四队长官周驰问道:“徐公,当真吃饭?”
徐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三步并作两步,飞速登上附近的一个高坡吼道:“穆家的人吃饱了造反,我们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
众军欢呼,这年头把下属当人的长官不多。愿意冒着被怀疑援救不力的风险体恤下属的将领,更是罕见。
汤饭做好后,不少明事理,想到上面这层的官兵,是把眼泪和着汤水喝进肚的。
徐锋一方面,是和官兵们处出了真感情。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在即将到来的大乱世中,能够成为自己依仗的,不是什么太守,也不是什么刺史,而是这些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犯不着为了讨上官欢心,让兄弟们以疲惫之师迎战。
人吃饭,马添料。不多时,以上动作均已完成。徐锋再次在高坡上吼道:“我等身家性命在此一战,众军务必拼!”
坡下千人齐呼:“诺!”
不多时,众军到达九原城外战场。场面上,官军已呈败相,穆氏的人马,已悉数从城中杀出,将官军逼到了城池南郊。
咚咚的战鼓强有力地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魄,仿佛牛皮大鼓是在每个人的胸膛中敲响一般。
徐锋纹丝不动地骑在马上,唯一能够显示出他不是一座塑像的,只有头上飘舞的盔缨。
“五队,雁形阵,向对面冲锋,只许败,不许胜!”徐峰命令道,五队是稒阳军中最弱的一队。
“得令!”五队队长秦斗心领神会。
五队稀稀拉拉的队形向穆氏的前锋部队杀去,穆氏先是一惊,没想到竟然敢有人来摸穆氏的老虎屁股,队伍冲锋的势头竟因此顿了顿。
“杀啊,没人挡得住我们的!”穆顺的哥哥穆莱吼道。穆氏的部队反应过来,很快就像赶鸭子一样,将五队冲了回来。穆莱身形粗壮,在九原素有勇名,曾与并州另一名勇士张辽比试数次不分胜负,只是无心离乡,因此不似张辽能在官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就在穆氏的军队乱哄哄地杀将过来时,稒阳军大部队在徐锋的命令下,也发动了冲锋
从场面上来看,穆氏军队的血气之勇并不亚于官军,由于穆氏财力的雄厚,军人们甚至被养的比官军还略壮一些。
但徐峰并不畏惧,站在高坡上的他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穆氏虽然军卒勇健,数目庞大。但冲锋时队形混乱,骑兵中马跑得慢的,落在了队伍后面,马跑得快的,冲在了前方。冲在前面的少量军士一触及稒阳军的前锋,便立刻如沙入大海,失去了踪影。
稒阳军人数虽少,但由于阵型严整,因此与脱节的敌军作战时,往往能保持人数优势
往往是稒阳军三四杆长矛扎向一名敌军,敌军纵使力大无穷的同时又敏捷过人,往往只能拨开或格挡两杆。剩下的一两杆长矛,则在敌军或惊恐,或不甘的眼神中,深深地扎入敌人的躯体。
敌军前列中极个别或胆小,或幸运的士兵见情势不妙,便有打马向后,想同后队会合。但骑兵冲锋马速惊人,这些人往往与后队同伙相撞,非死即残。
眼见穆氏的军队已经出现了一定的伤亡轻微的紊乱,徐锋摆了摆手,率领着稒阳军最后的预备队,发动了致命一击。
穆莱正领着中军,准备替不争气的前军向稒阳军报仇。却见到六七十骑在一名身着玄铠,二十四五岁的高大将领带领下拦腰冲来。
穆莱急忙下令部队向一侧调转马头冲锋,自己率领二十名精锐当先杀去。
身着重铠,骑枣红马的穆莱不愧为一名历经了与黄巾军,黑山军恶战的猛将。一名稒阳军军士长矛明明将刺到他肋下,却被他一手捉住矛杆前段,那名健壮士兵纵是双手不断发力,也不能让长矛移动分毫。
而后穆莱,运足力道一抽,竟将那名军士硬生生带下马来。而后穆莱纵马向前,马蹄踏在士兵腰上,士兵顿时在地上弯成了一个虾仁气绝。
穆莱看见身穿玄铠的徐锋正向自己冲来,便将夺来的长矛用力一掷。长矛飞过了七八丈,依然保持着笔直的前进路线。
徐锋扬起马槊,向下挥去,击落了掷来长矛,虎口因剧烈的震动,疼痛钻心。
穆莱拍马杀到,却没有十分接近徐锋,只是用力刺向徐锋座下马匹脖子。徐锋大惊,只得用力一扯缰绳,马儿吃痛,脖子偏开,方躲一劫。
徐锋趁机让马儿拐个个小弯,直取穆莱侧身。穆莱偏身迎战,灵活度不及正面争斗,被徐锋攒足力,一刺直取喉头。
穆莱情急之下,竟用一手抵挡。徐锋一刺竟捅穿了穆顺所穿精甲,但也只能伤到穆莱手臂。
穆莱不顾吃痛,另一手持槊反刺徐锋。徐锋马槊一时间拔不出来,形势危险之极。
徐锋双手放开马槊,伏在马背上,险险躲开。却失了兵器。
穆莱见有机可趁,于是小小撤了一下兵器向后,便又是一槊刺来。徐锋急中生智,双手重新紧紧抓住自己的马槊尾部,用尽全力一推。
穆莱本来就是偏身迎战,重心又全在抓槊刺出的那一侧身体。被徐锋拼死一推,竟从马上坠下。
穆莱庞大的身躯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徐锋赶到他身边,见他仍勉力支撑身体起来欲逃,于是单手持槊,腾出一只手,从腰带上取下一个铁骨朵,用力砸向穆莱头盔。
“铛”地一声巨响,穆莱的头盔上出现了一个凹陷。四五股血液从穆莱脑袋中淌下。
穆莱临死前,一手猛然紧握,竟硬生生攥碎了一块鹅卵石。
穆莱一死,穆氏军中顿时大乱。尽管穆顺亲自带了一队亲信家丁弹压,也无法阻止骑兵队伍的溃退,以及连带着的后军步兵受冲击后的崩塌。
稒阳军不顾伤亡,立刻对穆氏家族的军队发动最后一轮猛击。
五队队长秦斗盔缨已经不知掉到了哪里,身上流满了血——有自己的,更多的则是敌人的。两名负隅顽抗的敌军士兵各向他扎来一根长矛,秦斗躲开一根,磕开一根,纵马冲去。
踏伤一名敌军后,秦斗一提缰绳,马儿前蹄腾空,又狠狠落下,踩在一名敌军的肩骨上,如同用铁锤锤空心木桩一样,敌兵的肩骨很快变了形,整个人立刻像开春的雪人一样,“塌”了下去。
穆顺想要回城,却发现之前私兵人人争功,奉命把守城门的部队竟然也冲到了前面。却被方悦手下官军瞅到空子,将城门占了去。
眼下官军虽然夺不回城市,却让穆家部队也无法进城,穆顺恨不得与手下个个变为土行孙,掘地九尺从地底钻回城去。
一阵秋风扫落叶似的战斗之后,战战兢兢的穆顺被揪到了方悦,徐锋等人面前。
出乎所有人意料,方悦居然为穆顺求其情来,说若是他能劝城内守军投降,便免他一死。看来平衡术,在任何时代,都是大行其道。方悦为了防止此战之后徐锋一家独大,也真是不顾原则到了极点。
更出人意料的是,徐锋立刻对太守的意见进行了激烈的反对,理由也很简单,身为朝廷命官,带头造反,如不加诛,以何正人心?
两人争论不下时,徐锋突然使过眼色,张燕立刻出列,将捆在地上的穆顺用一个麻袋套住。之后同几个健壮军士,一道扛着麻袋走出去。在反贼出身的他看来,忤逆一个郡守,并不是十分了不得的事。当年刺史的队伍都开过战,何况一郡守乎。
方悦连忙呵止,却并无效果,只得跟着走出去。很快,他就后悔了。
只见张燕等人麻袋被丢在地上后,立刻上马,同几十名骑兵一道,策马冲向麻袋。
马蹄第一次落在麻袋上时,麻袋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块,是里面的人在剧烈挣扎。
二下,三下,四下……麻袋的动静越来越小。待张燕第三次冲锋结束之后,麻袋已是毫无动静。
这一切是给方悦看的,也是给不远处城头上的守军看的。
方悦先是不断颤抖,恢复过来后,脸色发青,看着徐锋。
正当众人准备好迎接一阵口舌上的讨伐时,外面的军士突然开始了山呼。原来城头上的守卒见到了城下上演的惨剧后,纷纷开始传说,恐惧支配了城内的每一个人。于是守军决定开城投降。
徐锋笑着对方悦说:“方太守,不仅活穆顺能劝降,死穆顺的劝降效果,看来也不见得差嘛。”
方悦正欲发作,却被郡尉韩浩轻轻一声咳嗽打断。便装出一副不与徐锋一般见识的模样,走向城池,准备领受平叛归来的殊荣。
穆顺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到穆彰那里后,穆彰的部队也很快动摇,或逃或降,不在话下。
五天后夜晚的庆功宴上,宾主尽欢。兴头上,方悦提议,稒阳长徐锋,骁勇过人,平叛有功,名重四方。若委身区区一县,似过于委屈。当表其为五原郡丞,以嘉忠臣壮士之心。
架空的用意何其明显,张劫等人正欲发作,徐锋却使了个眼色呵止。
徐锋淡淡一笑道:“乡野匹夫,承蒙太守抬爱。只是任命一事,已有张将军做主,小人着实不敢唐突。”
方悦显然有些发蒙,他怎知道,在大获全胜的当晚,徐锋已命人从穆氏家私中拿出黄金五百斤,分由二十名精壮心腹携带,送往并州州治晋阳。交给了张杨大人头号心腹董昭。
眼见徐锋立下大功,董昭又在旁边不吝赞美。方悦战场上的表现又是如此不堪,还为反贼求情。站在张扬的高度上,自然是不屑于去理会方悦出于一己私利的平衡术的。张扬自然也玩平衡,但他要平衡的是并州,方悦在五原郡这个螺蛳壳内玩的的平衡,入不了他的法眼,只会恶心到他。若不是徐锋,只怕五原早已姓穆。
徐锋方悦,对比鲜明,自然应当有所区处。五原郡的代理郡守,徐锋是跑不了的。当然,方悦跟随自己多年,也不能太冷了老臣之心,就让他来州里,当一个偏将军吧。正好州里新凑出了一支三千多人的老弱部队,让他练练兵,顺便反省。
张扬对自己赏罚分明的同时能把握好明升暗降与笼络老臣两点,还是很得意的。
很快,一封奏章送往朝廷,同时也在并州官场传的满城风雨,蒙在鼓里的,唯有方悦。于是,便出现了宴会上方悦发蒙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