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川的冬天湿冷,比之北方的寒冬,更多了几分彻骨之寒。
大年初八。
卧狐岭村的村民们似乎才刚刚从春节的浓郁氛围中回过神儿来,临近晌午时,老少爷们儿和小孩子才磨磨蹭蹭地出来遛弯儿串门,娘们儿则在家里收拾家务。
翟家家主翟川安,端着烟杆从屋里出来,忽而想到了什么,便满是不情愿地朝着屋里喊道:“年前几次说你,就是不停,这不,刚到初八家里这肉就吃完了,酒也没了,赶紧去镇上割二斤羊肉,买几瓶泸窖酒回来,晚上吃羊肉馅儿的饺子。”
“吃喝吃喝,就知道吃喝……”翟川安老婆从屋子里出来,虽然不住地埋怨却满脸挂笑:“我去叫上荆家那口子一块儿去。”
“算了,多买二斤肉,多打点儿酒送过去。”翟川安豪爽地一挥手。
“呵,有俩钱儿就不知道自己叫啥了。人家不比咱们有钱?再说了,头两天荆家那口子还说了,去镇上时叫上她,她家那小子也想去镇上玩儿。”
翟川安便挥挥手,端着烟杆晃晃悠悠地去了小房,西屋小房里是各种农具,开春就得用上了。
这个年,翟川安一家人过得安省,舒坦!
当年早死的儿子,定下的那门折磨了两家十数年的血咒阴亲,总算是彻底解除,康传代的闺女远嫁京城,自家也得到了不少的赔偿,卖旧物也卖了不少钱,这让翟川安觉得,这辈子什么活儿都不用干,手里的钱也足够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儿,还能剩下不少的钱用于养老,再留下两口上好棺材的本钱。
啧!
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别人眼里做了多少年家主的翟川安,那也是卧狐岭村,乃至十里不二的人物,毕竟翟家户员最大,山野乡村这么多年来可不就是谁的拳头大,谁说话腰杆就硬嘛,所以翟川安也算是过得风光。
可谁的愁谁懂。
翟川安越是过得顺遂,血咒阴亲的事儿就越让他纠结,在心里成了一个大疙瘩,每每让他感觉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如意。
尤其是,他清楚这门血咒阴亲,让他在十里八乡落的名声委实太差。
仗势欺人嘛!
如今钱有了,名声也有了,思想包袱也卸下了……
在这十里八乡,谁还能比得了翟川安?!
就在翟川安端着烟杆哼着小曲儿,踱着步子悠悠然往西屋走时,刚刚走出小院门的老婆突然又折返了回来,满脸惊喜地欢声道:“孩他爹,温老板来咯,温老板又来咯!”
翟川安神情诧异地停步转身,看着老婆那副模样,皱眉斥道:“拉个温老板?”
“温老板你都忘了?”老婆喜滋滋地正待要解释,翟川安已然隔着敞开的院门,看到了从院门外走过去的那道魁梧身影,顿时一蹦三尺高,脸上堆起了笑颜,小跑着奔向院门,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在老婆身旁赶紧停下,道:“去去,赶紧去镇上,多买点儿肉,各种肉,鸡鸭鱼的,还有,买好酒,多买点儿啊!”
“这咋的?”老婆喜滋滋地说道:“我一个人也拿不回来啊!”
“傻婆娘,不会找几个人一起去噻?”
“不用你讲,我晓得!”
……
好歹在翟家大院里住过几天,而且和荆白保持着电话联系,自然知道荆白目前所居院落的地点。宅家大院就像卧狐岭村的大多数村民家庭一样,几乎夜不闭户,更不要说白天了,所以温朔轻轻松松进了街门,直奔那处稍小些的宅院。
耳聪目明远超常人的他,比之翟川安的老婆更早发现对方,随即也就听到了翟川安老婆和翟川安的对话。
只是现在温朔实在是没那份闲心,去和翟川安一家人客套闲话,他得抓紧时间找到荆白,然后争分夺秒地商议对策——事情到了今天这般地步,汤泉宝随时都有可能暗中出手——没给人家留活路,鱼死网破这种残酷的发生,几乎成了必然。
所以,他加快了脚步。
可翟川安那两条腿倒腾起来更快,而且出了院门就喊:“温老板,温老板哟,稀客,贵客,春节喜庆地风,真就把你这样地贵客,给吹来咯?”
温朔无奈,转身面带微笑地拱了拱手:“翟家主春节好,这次来是有要事找荆先生相谈,待谈妥之后,必然登门拜访,还望翟家主给行个方便,也代我向家人拜个年。”
话说得客客气气,态度也颇为谦和。
但话意,却直来直去。
翟川安好歹在这么大的家族里多年来一直当家作主的人,岂能听不出这么浅显的话中意?
他当即略显失望,又有些尴尬地拱手道:“那就不打扰温老板的正事咯,中午……啊,晚上也行,春节噻,家里啥子都不缺,现成的都有,温老板忙完大事,屈尊到家中闲聚。老话说远来是客,更何况温老板是何等地贵人……”
温朔哭笑不得,赶紧满脸讪讪地客气着拱手转身离去。
翟川安也不好再继续说,把嘴边那似乎说不尽的客套话,生生咽了回去,心想着这次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好好招待,将来温老板,还不定能为他翟家,为整个卧狐岭村,招来多少如荆白这样的一家三口,又能为村民,为翟家的人带来多少收入?
山里人挣钱难。
种地连口粮都不够,有点儿山货往外运送、贩卖,都是老大难的问题。
就在翟川安感慨着,希冀着时,温朔已然大步来到了荆白暂居的小小院落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
堂屋正门挂着厚厚的棉帘子,右侧的正屋窗户上方,伸出来半米多的烟囱口,正在往外不停地喷着浅灰带着少许蓝色的烟雾。
站在门口,温朔唤道:“荆先生,在吗?”
脚步声从屋内传来,棉帘一掀,却是荆白的夫人吴春秀,面带微笑地说道:“温总,快请进。”
“阿姨好。”温朔赶紧躬身问好,迈步而入。
小门小窗的缘故,室内光线昏暗,好在比外面要暖和许多,采暖的铁炉中火光正盛,整个铁炉子几乎都烧红了,上面坐着的水壶不停地冒着腾腾的热气。
路子外围已经罩上了一个用钢筋焊制的网格,防止人不小心靠近时,被铁炉烫伤。
荆白正坐在靠里侧的躺椅上,悠闲地翻看着书籍,旁边贴墙的书桌上,亮着一盏台灯,刻意将台灯放在了桌子边缘,以便让他看书时的光线更好一些。
看到温朔进来,荆白这才将书合上,放在手边的小几上,稍稍欠身坐直了,微笑道:“辛苦了。”
温朔一看到荆白就没什么好脸色了,但毕竟当着吴春秀的面,也不好直接抱怨什么,板着脸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拉过来一把小木凳坐到了荆白的对面。
“温总,你们聊着,我和邻居约好了今天去镇上买东西。”吴春秀笑吟吟地说道。
“啊,阿姨您去忙,您忙着。”温朔赶紧说道。
“春秀,路上注意些,回来时晚的话,就搭个三蹦子回来。”荆白神情柔和,充满疼溺地说道。
“行,翟家那口子如今可大方着呢。”吴春秀笑着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荆白眼神温柔地目送着妻子出去,继而扭头看着脸色铁青的胖子,淡淡地说道:“家里没别人,我儿定贤每天比谁起得都早,给村里的娃娃们上课……嗯,是无偿的。”
温朔愣了愣,之前心里的怨忿好似都被荆白闲聊般提到的这件小事,给消磨掉了大半,道:“荆先生教子有方啊。”
“不是我教的。”荆白微微一笑,道:“是他住得腻歪,该玩儿的也玩儿够了,所以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说起来,这山里面条件艰苦,教育水平真的很差,很多孩子小学都上不完,所以,定贤决定趁着开学还有些日子,就在翟家的祠堂里开班,给孩子们上上课,也算是为自己积攒些功德吧。”
“这次你在江湖上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可不是积攒什么功德。”温朔提及了正事儿,皱眉严肃地说道:“你确定,自己准备的足够妥当吗?这里不比中海铺家镇,卧狐岭距离山庙村很远,你的修为再高,风水法阵再强,即便是风水法阵的效应可以覆盖两个处于大山中相距很远的村落,又怎能保证,能扛得住汤泉宝的突袭?当初在铺家镇,你自己的性命都差点儿丢掉啊!更何况,蜀川之地,说白了汤泉宝比你更有地利人和优势,你怎么保翟、康两家人的安全?”
荆白面露一丝诧异,微笑的神色间似乎还有点儿戏谑,却摇摇头并未回答,起身去拿杯壶沏茶。
温朔叹口气,掏出烟来点上一颗。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质疑和警告,荆白根本不会当回事儿。
因为荆白也了解他——看似这些话中的怀疑和担忧无比沉重,事实上,温朔也许比荆白还要清楚,汤泉宝不会干那么蠢的事儿——在杀死荆白之前,甚至杀死了荆白,汤泉宝如果够聪明的话,短时间,甚至终身都不会对翟、康两家人再做什么。
因为江湖已然复兴,渐趋繁荣。
也许汤泉宝现在,也正头疼忿忿着、懊悔着当初不该,后来更是没及时收手,才导致了如今这般被动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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