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程坤那边如何苦逼地打铁,腾季回到县衙后,第一时间找到县尉萧严,将事情经过全盘托出。
萧严听完腾季的汇报,两条浓眉挤在一起,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因为爱妾的一点小事,却无意间在新丰城这座浅潭里惊出了一条大鱼。
他嘴里轻声念叨着“唐仲”这个名字,在新丰城内,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人,但他恰好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的东西让他也不得不慎重。如果说,腾季只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天戈侯才感到害怕的话,那他则是从中看到了一股隐藏在楚朝平静的局势下面,已然涌动了多时的暗流。
楚朝自太祖项羽平定天下,建国至今,已经过去了两百余年。国势的上涨已经渐渐遇到了瓶颈,以往一些隐藏的矛盾就开始慢慢凸显出来,这其中,最先爆发的就是新老贵族,或者说是,古老的世家势力与新兴的寒门势力的矛盾!
这两股势力就像两条贪婪的巨鳄,腹中永远是空的,饥饿驱使它们不停地吞噬血肉填饱自己。等到所有的利益都被瓜分之后,它们不可避免地将目光对准了彼此。而此时,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成长为了庞然大物。
这两者中,拥有雄厚基础的世家要更强一点,它们的对抗遍布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皇帝也乐见于此。皇帝从来不怕朝堂中存在分歧和矛盾,因为这是他们存在的根基之一。
长久以来,帝王都是手段娴熟的根据情况扶持一方,打压另一方,自己作为裁判,维持皇权的威严。而大臣们显然也深谙权力斗争的规则,配合着君上,将冲突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之内。
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这场漫长的角力中,皇帝是拉了偏架的,他们有志一同地扶持寒门子弟,打压世家贵族。
这也难怪,世家的势力太大了。它就像一座浮在海面上的冰山,露出表面的部分不过是十分之一,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这些传承古老的家族中隐藏着什么样的底牌,这又怎能不让皇帝忌惮。
而世家背后的掌权者显然对此也很清楚,那些老家伙们一个个眼睫毛都是空的,拔下来能当哨吹!该如何取舍,根本不需要犹豫。
他们进一步,退两步,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节奏,割下自己身体上不那么重要的部分扔出去,分给其它势力,在减小体量的同时,还要确保不会一下子割的太多,导致大出血。
这个节奏一直保持的很好,有能力制定规则的人都默许了这一局面,直到楚怀帝驾崩,新天子项梁继位。
项梁在太子期间,并没有显现出什么过人的才能。相反的,因为他武道天赋不佳,皇族项氏一脉秘传的《定江山》神拳造诣有限,让很多皇室族老对这个霸王一脉的另类并不看好。
但奇怪的是,先帝却从未有过废除太子的想法,当时很多人还在心里担忧项梁能不能坐好皇帝的位置,一直到项梁登基后,他们才明白,真正蠢得是自己。
相比他的先辈,项梁并没有第一代太祖项羽那样的盖世武力,可以单凭己身就压服各方,但他却有着在帝王中也少有的坚定意志和强硬的手腕。
他凭着登基后第一次御驾亲征对匈奴的大胜,于威望大涨之际,将削弱世家的步伐提速,不断借着各种机会,削弱世家在军队中的势力,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羽林军孤儿彭远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尖刀。
二十余年间,彭远一直在与匈奴作战,立下大大小小的功劳无数,在这个过程里,彭远不但练出了一支足以威慑天下的强大军队——定山军,还通过战场的考验,将军队里不合格的世家子弟一一剔除。
项梁则把这些功劳变成彭远的官阶,推着他一步步成为大楚的军神,一品镇国大将军,离楚朝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只剩一步之遥,而现任的大司马就是夏侯家当代家主--夏侯伤。
世家也只能看着自己在军队中的势力一点点萎缩,仿佛温水煮青蛙,感觉不到痛苦但却致命。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着反抗,曾有人上奏弹劾彭远拥兵自重,心怀不轨。但无一例外的,奏章都被项梁撇到一边,看都懒得看,上奏的臣子也被他以诬陷国之重臣的罪名打入大牢。通过这样的重罚,项梁将自己对于彭远的信任展现给了天下人。
终于,世家怕了,他们看不到这样一点点的流血何时是个尽头。失去了军队的保护,他们的权势就变成了无根之萍,风一吹就会倒下。
十一年前,彭远的义子任荣在一次出关侦探敌情时,遭遇匈奴大军埋伏,大败而逃。夏侯伤借机发难,一场大地震在大楚军队中爆发,在冲突中,双方两败俱伤,中层军官被斩首数十人,大将卢绾也叛逃匈奴,差点伤到了军队的元气。
唐仲当时身为彭远的亲兵,也是在那个时候,被人揪了个由头,从定山军里踢了出来。
而现在,萧严从手下的口中得知,这个唐仲居然一直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心里受到的震动可想而知。
像他这样世家出身的人,接触到的天地要远比平民想象的还要广阔,接收到的信息也要更丰富。现在,萧严明显就想多了。他绞尽脑汁,思考着唐仲出现背后隐藏的含义,至于周才和胡大娘的矛盾,早被他抛到脑后了。
良久,腾季见县尉大人一直低头沉思,也不说话。他犹豫着上前询问:“大人,大人,您看,这程坤还要不要抓啊,那樊刚现在还在牢里呢。”
萧严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腾季,眼珠瞪得溜圆:“还抓什么啊,赶紧把那个樊刚放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听到没有?”
腾季赶忙答应,县尉的吩咐正合他意,他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可经不起折腾。
……
县衙监牢,樊刚站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鼻子里充斥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骚臭之气,耳边不时传来犯人的惨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眼眶有些红,明显是哭过了。突然之间,被抓进监牢,周围一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这家伙越想越害怕,自己吓自己,还以为这次死定了!
他正想着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牵连到小坤,又想到事发突然,爹娘只怕还不知道自己被抓了,只是可怜爹娘晚年之后,找不到人养老送终了。呃,也不知道现在让他们再生个弟弟还来不来得及╮( ̄▽ ̄)╭……
不知为什么,悲伤害怕过后,他脑海中转悠的念头变得越来越精奇起来。
这时,监牢的老头走过来,打开了牢锁,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樊刚是吧,你可以走了。”
樊刚:“……哈?”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的胸口看着对方,目光里带着疑惑。
这老头也不知多大年纪了,这个身体都散发着监牢特有的腐朽罪恶的气息,看到樊刚是这个反应,他一张皱的跟橘子皮似的老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当然,你要想留下,我也可以跟腾班头说一声。这牢里别的好处没有,饭还是管的。”
樊刚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下子清醒了,他赶忙从牢房里走出来,感觉脚底下有些飘,他站立的时间过久,腿脚已经麻了。
等走出衙门,重新见到外面的阳光时,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了生命的可贵,光明的美好。
……
夜幕降临之后,萧府之中,吴雁精心准备了茶点,等待丈夫的到来,她的眼角带笑,脸上艳光四射,顾盼生姿,白天府里的丫鬟见到了,都暗暗称奇,怎么这位小娘子好像一下子年轻漂亮了许多。
正常小妾的待遇是五天一宿,也就是说,丈夫每隔五天可以与其行房一次,但这种闺房密事有没有外人监督,所以实际上还是看丈夫对谁更宠爱一些,在这点上,她很有自信。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蜡烛也越烧越短,眼泪埋葬在身下。
吴雁有些坐不住了,她派了一个丫鬟,询问萧严今晚有没有回府,工作挤压较多时,萧严也会直接在县衙留宿。
很快,丫鬟回来了。不知为何,她看向吴雁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怜悯。
吴雁有些焦急地问她结果,得到的答案却让她有些不敢相信,“如夫人,老爷早就回府了,现已在夫人房里睡下,老爷叫我告诉你,没事不要来烦他。”字里行间,那份疏离和冷淡毫不掩饰。
吴雁只觉自己的心像掉入了三九隆冬的冰窟窿里,冷的寒心彻骨。她的眼神也失去了神采,空洞洞的,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昨天两人还互诉衷肠,浓情蜜意,今天便判若两人,难道这就是她要托付一生的良人吗!
想起自己这三年来,每日小心逢迎,忍受着大妇的欺压,却全无怨言,为的就是得到丈夫的宠爱。她本以为自己做到了,可现在想来,这份宠爱不过是阳光下的泡沫,看似晶莹,却脆弱的一戳就破!
她茫然呆坐在床上,忽的失声一笑,伸手摸了一下脸,不知何时,上面已经挂满了泪珠。
这正是: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