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于天下郡县城中四处门以及各街坊,都立有一石碑,上以人字亭顶覆之以遮风雨。凡天子诏命以及郡县长官之令,都会张贴于此处。并配以书吏向大家解释宣读。这一天,江州城四门,便贴满了刘备的命令。书吏在一旁向有不懂之人耐心释疑。
命令很简单,刘太守招募流民及无产者进行大规模开荒。所得田地租与流民耕种,前三年免除包括算赋在内的一切田租税赋。
刘备为了这条命令,也是煞费苦心。东汉实行八月算民,就是说在八月的时候开始按人头征收人头税了,史称秋赋。现在就正好是八月,往年的这个时候,往往都是破产者、无田地者大规模逃亡迁徙的时候。大汉除了田租三十税一外,最重要的就是算赋。田租用来以供官廪和百官俸禄,而算赋则是输入少府,以食天子。就是说这笔钱,供皇帝支配使用的。一户之中,七到十五岁的未成年人每人二十钱,成年人每人一算即一百二十钱,这个跟你有没有田产没有关系,有产无产都得交。交不起的,官府逼狠了,那就全家集体跑路。刘备可不想自己刚刚把蛮部摆平,自己治下的百姓就开始大规模的流亡失所。
要是治下的户籍名册出现大规模缺失减少,刘备也觉得脸上不好看。不若把他们先给稳定下来。带领他们进行开荒屯田,至于为什么前三年免除一切费用。因为一般三年之耕才能余一年之食。你刚开始就想着收税,那是非常不现实的。现在他们还能够在册,而不是逃亡不知所踪,刘备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皇帝收不到算赋,关刘备什么事?不用三年,天下就要大乱,到时候还有多少人交钱,都当流寇自在逍遥去了。
人与人之间的传话永远是最快的,刘备的命令刚下达不久,几乎全郡百姓都知道这个消息了。于是正在收拾东西打算拖家带口投亲也好,乞讨也好的无产者们停了下来,一个个的出门打听这消息是否真实。待得消息确切,这才全家人搂在一起痛哭失声。不是被逼得没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
现在要认真做事,刘备便觉得身边还是少了人。他只有两个亲信,严颜和张珓,更严格一点来说,只有严颜一个。而且还在垫江坐镇。至于张珓,他混了一辈子军伍,当个郡尉勉强合格,让他再参与政事,便明显有些力不从心了。
原本他想把主意打到大舅哥卢敏身上,但卢敏如今已经出仕,在洛阳为郎,再说洛阳到巴郡,路途遥远,他也不想让卢敏来回折腾。于是很多事情只好亲历亲为了。刘备每到一地,便与县令说得明白,开荒所得田地为官田,一定要纳入府册,如果有胆敢隐瞒不报、私自侵吞者,杀!另外参与开垦之丁口,要另行造册,以备他随时查询。别到时弄虚作假,冒名顶替,骗取免税赋的待遇。见刘备对这种欺上瞒下的手段如此熟谙,许多县令也就熄了趁机捞好处的心思。刘备敲打完毕,话风又一转,道年底之时,治下县中若开垦田地之成绩卓然,他将会拿出一部分田地出来奖励。这下便把大家的工作热情全激发起来了。这个年代,就是一块低产田,也阻挡不了地主们想要据为己有的迫切心情。田地,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是卖也好是自留也好,都是一笔不菲的财富。汉官重名声,但又有哪个不爱阿堵物?能光明正大的获取财富,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这年秋天,一场遍及全郡的轰轰烈烈的烧荒垦田运动正式拉开了序幕。刘备只需居中调度,而组织流民,选择开荒地点等等琐事自然有下僚去做。待到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刘备又把目光瞄向了其他的苛捐杂税上面来。
东汉的百姓,负担其实是很重的。除了最重要的田租、算赋、更赋外。还有献费、财产税等等各种负担。而田租之中,除了三十税一而征收外,还要额外征收刍、稿税。就是牧草和禾杆,国家征收这个上去用来养牛马畜牲。而在桓帝时,又另立名目,征收田地附加税,“初令郡国有田者,亩敛税钱。”是以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许许多多的自耕农无力缴税,最后只能卖了田地当个佃户。而大地主们又想方设法的隐瞒土地,好使自己少交税赋。朝廷征不到税赋,便又另立名目开征……于是就这样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当中。
此时的田租,是按照田地的多少与产量的高低相结合来收取的。不但看你田地的多与少,还要看你当年产量的高与低。全国的乡啬夫,都要“皆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这样征收的话,问题就来了。同样一亩地,上好的水田与贫瘠的旱地能相提并论吗?它们的产出能是一样吗?那么,这些田地的好与坏,皇帝与三公九卿不可能亲自一块块来看,那么谁说了算?
按产量的高与低的话。有些人看天吃饭,有些人多施肥、勤出力、精耕细作。那么对高产的人征收高额田租,是否会打击到百姓的积极性?
按照田地的多与少的话,有些人地少,有些人地多,但那些土地兼并者,却往往田连阡陌隐而不税。最后获利者是谁?
刘备中文系出身,没有研究过中国历代的税赋制,但他也知道目前大汉的税制严重失衡,该收的不收,不该收的乱收,然后把负担最重的百姓逼得无路可走,揭竿而起。而在天下大乱,中央朝廷权威江河日下的时候,又是那些不缴税的大地主大豪强门,摇身一变,利用自己的田地,聚拢人口,割据地方。他们就是附在大汉帝国身上的蛀虫,吸取帝国的鲜血,不断的壮大自己。
迫于形势,刘备暂时拿他们没有办法,甚至还需要进行合作。但未来税制改革的方向,他已经很清楚。那就是逐渐减少人头税,到最终取缔人头税;对于田租,逐渐改善征收的条件,到最终取缔田租。若是他做不到,那么就他让他的继任者来完成吧。
现在首要的,就是把田地分品。田地按好坏来分成品级,然后按品级来征收田租。这个办法,以前也有官员做过,山阳太守秦彭就曾经“每于农月,亲度顷亩,分为肥瘠,差为三品,专立文簿,藏之乡县”。但像他这样的亲民官,全天下又有多少?所以这种制度没有立法在全国范围推广的话,是得不到很好的贯彻的。这又涉及到了人治的问题了,一千多年后的新中国,依然存在着这个问题,就是行政长官调任后,他的施政主张就很容易被继任者推翻。因为人人都想在任内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迹,而不愿意萧规曹随。是以刘备他也没有把握在自己调离巴郡后,他所制订的制度,能不能保留下来,能保留多久?
不过,人不能因噎废食。事情总规是要有人做。于是在轰轰烈烈的造田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刘备的第二条政令也随之出,台了:重定巴郡所有在册田地之肥瘠,分上中下三等造册。以后田租按此依据征收。
这一次,拍手称快、欢呼奔走的人更多。上一次是无产者和流民获利,这一次,却是有产阶级和贫苦百姓获得实惠。
不过,也有人愁眉苦脸的叹气。李老四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老实巴交的一辈子,辛辛苦苦伺候着祖辈传下来的十来亩田地。本来让一家人活命也挺容易,可是之前的啬夫和里正相勾结,每次都以他自家田地里最高产量的那块地为准而估算田租。这如何能行?他虽然不识得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他自家的田,有些好有些块,有些产量低有些产量高。只能按平均值,岂能取最高值?
他也言语抗争过,可惜被啬夫一吓,就老实了。到后来才知道,啬夫与里正就专门欺负他这等的老实人,多收来的,都入了他们自己的口袋。他一辈子也没得罪过人,一生中见到的最大的官也只是啬夫、三老、里正。想喊个冤都不知道衙门往哪走。这次啬夫等人陪了太守派下来的书吏传达刘太守的命令。李老四听得很明白了,就是要把自家的地,按好坏划分,好的多收点,坏的少收点。刘太守真是好人哪。就是这田地的好坏划分,刘太守会派谁来?若是让啬夫与里正主持,李老四已经不敢想了。
刘备既然要重定田地的好坏肥瘠,又岂能想不到下面的人会籍此讨要好处,任意胡来?他书信一封往罗耶珂处,让她遣一支人马来。又自郡县兵中,选拨一些家世清白的贫家子弟。打算与郡中各吏员组成数组,各赴各县巡视。如有不义,立即锁拿至江州城。
刘备自己也决定轻车简从,亲自下去看一看,看下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在欲行间,忽闻报蛮部有人到了。出去一看,却见罗耶珂立在那里,言笑晏晏,刘备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喜道:“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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