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七章
安玉成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但是听在杨尚荆的耳朵里,却仿佛平地一声惊雷一般。
他是真的被吓到了。
把自己家孩子扔给杨尚荆,说让杨尚荆帮忙照顾,这就算是最彻底最彻底的投诚,比起什么指天画地、磕头痛哭都要是在不少,搁在战国,这叫送“质子”,秦始皇他爹就是秦国扔出去的质子,中国人向来看重“家”,交付了下一代,就是最具有说服力的承诺。
要是安玉成丢出来的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杨尚荆能笑着直接插他一刀,可现在丢出来的是他的二儿子,里面的东西就要好好思量了。
所以杨尚荆深深地看了安玉成一眼,叹了口气:“安指挥正是壮年,纵使一时抱恙,也不应颓废。这许多年来,海门卫周边没有甚么大股倭寇作乱,可是全靠着安指挥呢。”
说服力是一方面,而且是很小的一方面,政治这东西,拼的就是脸厚心黑,那个二儿子毕竟是个庶出子,虽然也是安家的血脉,可是保险程度上反而不及安玉成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所以说,万一安玉成这货给他来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用孩子麻痹自己,再借着这个由头留在海门卫,给他杨尚荆使绊子玩阴的,那就不好玩了。
所以还是要试探的。
“不怕钦差笑话。”安玉成苦笑着摇了摇头,“末将虽说只是世袭的百户出身,可早年却也从名师那里学了两手养气的功夫,对自己这身体,自己是最了解不过的了,如今不说风中残烛吧,却也是每况愈下,不比以往了,恋栈这权位,还不如直接上书,回乡养老。”
气功嘛,道医嘛,本身就是中医里面的一个分支,哪怕杨尚荆再唯物,他也不敢喷“所有的中医都是傻逼,中国人传承这么多年是靠人体免疫力硬撑过来的”之类的混账话,毕竟一贴膏药治腹泻、二两大葱治闭气之类的“神操作”,穿越之前他也是见过的,他自己的胃炎就是喝中药喝好的。
特么的西医的祖师爷,是那帮拿着染料往肚子里灌希望能治病的炼金术师,本质上和中国那些用铁从硫酸铜里面置换出铜的道士是一样的,还特么晚了好些年。
所以安玉成说他自己练过内家的东西,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杨尚荆也没有出言反驳,他也不需要反驳,因为这不仅仅是事实,更是借口,如果安玉成想要真的退下去,自己反驳与否都没有任何的必要性。
见杨尚荆双目微暝,沉默不语,安玉成直接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对着杨尚荆一躬到地:“也不怕钦差笑话,末将家中不和,发妻与妾室常有口角,末将二子随是有些天分,却也活的窝囊,末将若是告病辞官,上有个千户可以世袭,领上一份口粮,总计是不会饿死人的,可是这二儿子……”
安玉成开诚布公地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杨尚荆这才有些动容,自己揭自己的短,把杨尚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一股脑透出来,这已经说明了安玉成的决心,再想想李信对安玉成的处置,杨尚荆也就明白了个中原因了。
面前这个同样被上面的人卖了的指挥使,可不是自己这种郎中,虽说官职的品级上还要比他杨尚荆高出去不少,然而没有名声没有真正过硬的后台,身为李信的铁杆身上也没有过多的派系博弈,所以他没有反抗李信命令的资本。
而他之前为了李信,也可以说是出生入死的,这一转手就被卖了,心里也是窝囊的厉害,所以借着杨尚荆过来探病,直接表明了心意,撤出这一摊浑水,也是上上之策,他到底是为李信留过血的,说不得还帮着李信做过什么脏活,李信不好杀他,也不会杀他,只能捏着鼻子继续罩着他,这涉及到李信的威信。
所以杨尚荆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久闻安指挥府上二公子文武双全,天资不凡,本官虽说文不成武不就,还有个滥杀的诨号……”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安玉成的眉头禁不住就是一阵狂跳,或许是出于报复心理,也或许真的是哀莫大于心死,反正他对发妻所出的大儿子,基本已经放弃了治疗,所有心血都扑在了小儿子身上,若是杨尚荆真的祭出了滥杀这一套,他的念想基本也就断了。
“……但是呢,早年也在翰林院读过书,如今也带着三府剿倭的担子,虽说都是赶鸭子上架,但是提点一下令公子,却也算是够格的。”杨尚荆观察着安玉成的表情,慢吞吞地继续说道。
安玉成听到后边这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直接就跪在了地上:“末将谢过钦差。”
动作干脆理论,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如释重负,杨尚荆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话聊到这里,基本已经能够弄明白这安玉成的心思了,说白了,这是真的给杨尚荆认怂了,然后整个将安家押注压在了杨尚荆的身上,否则的话,就凭他这个演技,也绝对不仅仅是一个指挥使。
毕竟官场上,演技决定一切。
“你这是在玩火啊。”杨尚荆摇了摇头,有点儿感慨。
他没有伸手去扶安玉成,后者也没起来,而是低着头,声音之中全是苦楚:“何来的玩火一说?如今的安家,已经是在火堆里烤着了,哪里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末将,也不过是拼死求活罢了。”
夹在杨尚荆和李信中间,也的确是被放在了火堆里面烤,李信已经表明了态度彻底放弃他,那么他也只能迅速倒向杨尚荆,来个向死而生,哪怕他曾经差点害死杨尚荆。
这是他最好的选择,或者说,唯一的选择。
如果作为一个平常人,杨尚荆肯定会恨不得直接宰了安玉成,但是作为一个政客,他却知道什么叫妥协,或者说,利益最大化,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安玉成的肩膀,低声地叹了口气:“稍后本官回黄岩县,让他跟着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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