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杨俶本来就把薛辟疆当斗将来培养,不仅包揽了他的文化课教育,还待他的老母如同至亲,甚至把每天的饮食和作息都给安排好了。
什么时间起床,吃多少肉补充蛋白质和脂肪,吃多少水果补充维生素,外加多少蔬菜补充植物纤维,薛辟疆一直被杨俶管得很严。
再加上给他分地只是走程序的论功行赏,他们家本来就安置在洛河要塞中,所以一个奴隶也没有,都是杨俶提供的打杂下人,至于分到的土地,自然更加没人打理。
大约十几亩河湾上游的优质耕地被闲置,经常有野鹿和狍子出没,无花果和阔叶梧桐茂密生长,只要把这些植被铲除,上面直接就可以耕种。
陈三皮是河湾地的原住民,也是最早跟随杨俶的一批老部下,不过他体质不佳,几次战役下来,战功十分微弱,分到的土地和奴隶自然也不多,可是他有着特殊的本事,不但没有过上次于其他人的生活,反而在几个月间混得风生水起,控制了更多的土地。
所谓控制,并非按照洛城法理上的占有,而是以租用、代为打理的形式,取得实质上的土地支配权。
洛城的原住民都是渔猎出身——这也是大部分原始部族的生产方式,所以一下子全面进入以农耕为主的时代,很多用惯了标枪长矛的勇士们还很不适应。
要不是杨俶严令不准虐待奴隶,恐怕他们已经自己干掉了大部分生产力。
奴隶生存是得以保障,可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种好地了,因为耕作需要掌握时间节气,要日复一日守着土壤,查看作物的茎干和叶子的北面是否多了虫子,是否土壤板结,有没有浇水过度,有没有及时除草。
这样一来,有些只会打仗却不会经营农场的奴隶主,进入了头疼模式,眼睁睁看着隔壁老陈家的一小块地精耕细作,产量反倒比自家庞大的土地上要多,羡慕啊。
耕作知识都是杨俶指导过的,但是随着新的一批奴隶主加入洛城的统治阶级,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手顿时不够用了,你看大首领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在冶炼青铜和调戏毛妹上,这会儿还大兴土木,建造了个名为法庭的气派建筑,总之,让他一家一户指点农耕和农场运营维护,显然已经不现实了。
许多奴隶主看到陈三皮经营农场颇有心得,人手安排,农具分配,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于是把自家的土地交给了他打理。
“三皮兄,有劳了~”这边一拱手,弯腰道谢。
“哪儿的话,都是河湾老居民,你和我,谁跟谁啊!不过你得在这里按个手印,以免别人说我陈三皮闲话。”陈三皮嘴都合不拢了,他找出一块木板,用兽血唰唰写了一份类似合同的协议,递给对方。
“这是……”
陈三皮笑道:“咱帮你打理田地,虽然用的是你的苦役犯,但方法和主意都是我出的,给他们派活儿,也都是我,你说,我是不是该得点儿好处啊?”
对面是个耿直战士,一听三皮同志言之有理啊,立马点头:“那是自然!”
“收成的百分之二十,我要了,”陈三皮指着木板上的暗红图案,这是一种极为简陋的象形文字,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涂鸦更为合适,他确定战士能接受这个抽成比例,“您自己算算,这绝对是个公道价,因为我来经营,能让你土地上的产出翻三倍。”
战士再傻也明白啊,翻了三倍之后就算抽走百分之二十,余下的粮食也比之前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产出要多了近两倍,哪里还有疑惑,于是一边赞叹三皮兄高义,一边痛痛快快地签了字。
这样一来,陈三皮法理上的土地,还是那么一小块,可通过与其他十多名战士签订协议,获得他们土地的经营权,实际控制的土地,已经大了十倍有余。
杨俶了解了情况,坐在法庭上方陷入了沉思。
拿了别人的土地来经营,本质上是什么问题?
这是变相的土地兼并,是动摇一个政权根基的大问题!
数千年来,多少个强悍王朝,就是死在土地兼并上,直到封建时代终结,大批谋略卓越、惊才绝艳的能臣,都没办法根除这个问题,直到后来新的作物被引入东亚,农业生产力大发展,才算基本解决。
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大地主干掉小地主,把土地集中到少部分人手中,失地的人口陷入社会的底层,为了吃饭生存,不得不起来反抗,推翻当前的制度。
无论是汉末黄巾,还是明末李自成起义,其中固然有种种天灾人祸作祟,但各种理由中绝不可忽视的一条,就是土地兼并使得农业王朝的根基遭到动摇。
每个王朝的开国时期,正是整个旧统治框架被打散重构的时期,这时候的农民,受到的压迫最小。
他们能吃饱穿暖,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土地,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劳动产出的物资,在自己消费之后甚至还有剩余。
这时候开国之主振臂一呼,各家自然云集响应,自备武器铠甲,带上战马与长弓,加入帝王的军队,为其抵御外敌,开疆拓土,盛唐时期,步兵也能自备战马,行军时骑马,战斗时下马,可谓史上典型的“龙骑兵”。
但是一旦这些农民失去了土地,哪里会管你帝王号召,不造个反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所以现在杨俶遇到的问题,就是薛辟疆找上了陈三皮。
陈三皮对土地的欲望较为强烈,前些天把主意打到了薛辟疆闲置的封地上,私自开垦了一块,种上了大豆。
薛辟疆骑着大黑路过,从地里踩了过去。
陈三皮躲在一旁的草丛中——这事儿本就是鬼鬼祟祟来整的,地主来了,还不能缩起来嘛。
可三皮的手下有个护主心切的奴隶,既不认识薛辟疆,智商又略弱,那时便嗖一下跳将出来,指着牛背上那人大骂:“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也不看看这是我们三皮老财种的地!”
“谁种的地?”薛辟疆当时就愣了。
陈三皮无奈,只好陪笑出来,说我可不知道这块地出了什么问题……至于这愚蠢的苦役犯,我也不认识。
薛辟疆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演的什么戏,于是说,好吧,三皮同志,我听说过你,正好你自个儿来了,我今晚就去和大首领说一声,把这些土地交给你打理。
陈三皮忙说使不得啊。
薛辟疆说没事,我私下和大首领一说,他准答应。
本来事情就这么结了。
可虎牙和一帮好汉打猎回来,正好给他撞上咯。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众好汉都是洛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听有这等事,便一齐争论,最后吵吵起来,脸红脖子粗,眼看要撸起袖子开干。
虎牙大喝一声:“干什么呢你们,要吵是吧,大首领刚开了个劳什子法庭,听说里面提供小点心和饮料,赶明儿我们就去他那儿争个高下!”
“好!”有点心。
“正是这个理!”有饮料。
于是薛辟疆和陈三皮两个不想打官司的人,这时候站在了法庭中间,周围黑压压一群人,全是来蹭吃蹭喝和看好戏的。
杨俶把手搭在额头上,揉了揉太阳穴:“唔,我明白了。”
有件事要立场坚定,那就是土地兼并的行为,必须要杜绝,目前来看不会有阻力,因为开国之君的控制力和战斗力都特强……下面的地主阶级要闹腾,必然是闹不起来的。
让陈三皮和众战士解除契约,那也是分分钟的事情,然后对他加以处罚,算是杀鸡儆猴,免得还有人存了投机倒把的心思,主要还是让大家明白,想要更多的土地,那只能是扩张,扩张,再扩张。
人类还没完全支配星球呢,外面的大好河山等着你们去开发,何必与自家人相争。
这样一来,虽然和陈三皮签约的不爱种地的战士们会利益受损,但是能保证军功家庭的地位与统治权。
杨俶心中是这么打算,不过小薛的意见他也想象征性听一下:“所以,原告薛辟疆,你先前战功卓著,已经封到了十亩地,鉴于你现在还小,零花钱都由我来保管,啊不,这些地都由我来照看,所以呢,暂时没有开垦,不过你想要用,那就用起来,至于怎么处置,你自己有没有打算?”
薛辟疆还没有聪明到向家长把零花钱要回来,于是坦白道:“大首领你先处置吧,我只是觉得耕地闲置了太可惜,既然这些日子大家都给三皮同志好评,所以我觉得在我用这快地放牧之前,可以先让别人种地。”
“所以你原本是想种植牧草?”杨俶来了兴致。
“是呀,你说骑牛不带劲儿,以后骑高头大马冲阵那才叫霸气,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弄到野马,把它们养在我的地里呢。”
好小子,铁骑兵的梦想就靠你来实现了。
杨俶心花怒放:“所以未来这块地会种上燕麦,成为你纵马持枪,左右开弓的训练场!那我明白了。”
薛辟疆心说你明白什么了?
“来呀,陈三皮听宣!”杨俶一拍惊堂木,满座皆肃静。
下面众人一齐竖起耳朵,听候大首领宣判。
陈三皮战战兢兢,异常忐忑。
“地主陈三皮,兼并土地,中饱私囊,侵占功臣家产,现决定,没收其土地,剥夺其奴隶,贬为庶民!”杨俶吐字清晰,坚定宣判。
“啊!”陈三皮口歪眼斜,浑身战栗,顿时像是被抽了骨头,往地上瘫软下去。
众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人质疑杨俶的判决,从文明推进到军事战争,大首领说一不二,带他们连战连胜,积威实在太盛。
只有薛辟疆皱着眉头:“大首领……这不好吧?”
杨俶抬手虚按,示意众人继续往下听:“鉴于陈三皮开垦土地有方,对技术与田地经营颇有心得,现保留其私人土地,并任命其为洛城农业司副司长,协助后杌,教导居民开垦农地,调度苦役犯,其日常工资与开销,将从首领库房支取。”
陈三皮眼前一亮,大首领这不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而是有更加重要的任务要委托与他啊!
这道判决,本质上是让这位农场主转变身份,成为农业官员,虽然限制了他个人的产业发展,但只要施展才能,对于整个洛城农业水平的提升,却是有大大的帮助。
杨俶大手一挥,宣布散会。
众人面面相觑,理解其中用意的人,开始向周围的人解释。
物尽其才,杨俶要利用好这块土地上的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