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嗝…还是没吃饱,早知道就多拿两个馍了。”,郭洪吮吮手指,连一点油腥都不放过,“唉,我什么时候能像程府那个大管事似的,每天这串串,那走走,说这个指那个,威风!月钱还不少拿,想吃肉就吃肉,嘿,我要是当了大管事…”
“看你这点出息,就想当个管事?”,王彦瞥了一眼郭洪,满是不屑,“我爹说了,最好能当大官,你看看咱县太爷,那才叫威风,哪个地主见了,不得恭恭敬敬的?”
王彦说得是唾沫横飞,好像自己已经是县太爷了,好在他们还没过爱做梦的年纪,或者说他们还有着做梦的权利。也许多年以前,他们的父亲也曾这样坐在草地上,畅谈着自己期望中的美好未来,可现实早已将他们的幻想击碎…
不过蒋靖刚刚做了一个好梦,此时吃饱了正好回味,于是头枕双手,顺势躺到了地上,望着天空上的云朵轻声说道,“如果以后我有了本事,肯定不会忘记你们。”
“那以后你想干啥?”,郭洪见蒋靖神情严肃,又突然冒出那么一句,不禁好奇地追问起来。
“我…”,面对郭洪的这个问题,蒋靖的回答倒是没有那么爽快,甚至于是有些犹豫,因为他刚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一开始他想的事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多挣几块地,当个小地主,吃喝不愁,这样就心满意足了。可转念一想,纵然做个地主,没准碰上了这等灾荒,还是束手无策,看来要做就得做大地主。但王彦的话却点醒了自己,做个大地主就一定无忧无虑了吗?见了当官的还是得毕恭毕敬。但是小官怕大官,大官怕更大的官,算来算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也都有自己的忧愁,就和自己现在为填不饱肚子而发愁是一个道理。
蒋靖不知道,自己现在正思考的,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这不该由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来担忧,因为许多大人也正苦恼于此,但蒋靖却偏偏想到了这点…
突然,蒋靖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梦中的那个中年男子实在是让人艳羡,甚至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如果自己能够成为他…
“喂,吹个牛皮不至于想那么半天吧?”,王彦见蒋靖神情不似平常,不由地也起了好奇心。
“我…我现在就想多挣几块地,吃口饱饭,然后娶个媳妇…”,蒋靖终于放弃了继续思索的努力:确实,自己一个乡间少年,到底能够干什么呢?有的时候说一说很容易,可真正去想时,也许正如方才所言,几亩田地,太平生活,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奢望了。
此时此刻,在这三个乡间少年心中,梦正在渐渐融化,而涉及到现实的思考时,他们也渐渐开始失去做梦的权利。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和你们一块吹牛皮!”,王彦忽得双手捶地,一副愤愤表情,“我就要去从军啦,修城墙,干苦力…可恶的饥荒,可恶的官府,可恶的流民税…”
听着王彦在一旁低声咒骂着,蒋靖也黯然垂下了头,他知道王彦指的是什么:近年来饥荒四起,流民叛乱,已经蔓延到了这里,因此官府开始向每家每户征收流民税,交不出税的就出一个男丁去从军镇压叛乱,蒋靖因为不够年龄而由父亲代去,王彦已满十四岁便成为了其中不幸的一员…
看着王彦此时装作满不在乎却眉头紧皱的表情,蒋靖不禁想起了当时父亲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现在北方都已经开始吃人卖尸了,可官府要是吃起人来,却连骨头渣都不吐的…
母亲曾说过,自己的本名叫蒋平安,后来读过几年书的父亲又给改成了“靖”字,也是寓意平安,但现在看来,自己真的很难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了。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也许只有体会过的人,才能深深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其实当兵有什么不好的?没准还能混个官干干,老这样在家里呆着算怎么回事?难道真想当一辈子庄稼汉?”,王彦忽得舒了口气,抬起头来望向了天空,“等兄弟当了将军,就带你俩过去弄个校尉当当!”
蒋靖听不出王彦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只得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能这样想最好,功名但在马上取嘛,兄弟祝福你!”
“嘿嘿,功名但在马上取,说得好!”,王彦笑着一捶地,似乎真的振奋了起来,不过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郭洪给一把拉住了,“嘘!有人,赶紧藏起来…”
郭洪话音未落,蒋靖便机警地站起身来,踮脚望向远方,只见不远处尘土一片,似有大批人马正在向这里行进,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涌入蒋靖心中。
“快躲起来!”,蒋靖边说边把脚边的火堆踩灭了,而郭洪则一脸不解地念叨着,“这是咋回事啊,怎么吹个牛皮还犯了法了?”
“呆子,赶紧跟我跑!”,王彦一边说一边拉着郭洪的衣领往旁边的山上奔,同时朝蒋靖低声道,“别管火堆了,赶紧跑!”
远处的大队人马越来越近,蒋靖似乎都能看到他们的旌旗在闪动,好在他们离山不远,因此很快就跑了过去,隐在了一堆灌木丛后面,同时极力踮起脚观察着不远处的动向。
最先出现的是一队骑兵,兵甲鲜明,号旗闪动,每个人都骑着高头骏马,满面肃穆。然后,便是一辆缓缓行进的马车,五马并辔,装饰豪华,车沿上镶嵌的金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薄纱遮盖,让里面的一切显得更加神秘而不可期待。
蒋靖三人紧紧睁大眼睛,不知道何时村外竟会出现如此不寻常的景象,可紧接着发生的事更让他们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只见一个穿着贵气的翩翩公子纵马行到马车前,然后将马鞭随手扔给了旁边的侍卫,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跪倒在了马车前。随后越来越多的兵士出现了,兵甲闪耀,号令严明,全都一致地跪倒在了马车前,看样子大概有几百甚至上千人。
马车的帘子终于被掀开了一角,一只带着大玉扳指的手伸了出来,里面的人似是低语了几句,外面跪着的人群全都匍匐着低下头去,随后以一种低沉有力的声音喊道:誓死效忠!
天还是那一片天,云还是那样地飘,风还是轻微地拂,可乌压压跪倒的这一片人让眼前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如众星拱月般,马车被他们紧紧的护卫住,仿佛那就是他们生命中的一切。他们是蝼蚁,在主人面前卑微,他们又是英雄,让此刻的蒋靖仰望,而坐在马车里那个神秘的人,到底会作何感想?也许这一切是稀松平常的,他注定拥有这些权力,这样服从,这种常人期望不到的命运。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蒋靖忽得感觉身体内的一股血液燃烧了起来,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发烫,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心砰砰直跳,连双手也情不自禁地攥紧了。
马车的帘子再次放下了,里面的神秘人终究是没有出现,看着马车缓缓离去,刚才所有跪着的兵士也整齐地直起身来,秩序地分批行动,甚至连猎猎风吹的旌旗也逐渐消失在视野中,但那带给蒋靖的震撼却让他不再平静:大丈夫应如是也!蒋靖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忽得,蒋靖又想起了自己做的那个梦,大丈夫,也许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