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前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余岁,她身上穿着晚霞般的锦绣红裳,长裙及地,青丝披肩,宛若流云。
若她不在天香阁中,没人会把她当作寻常风烟楼中那些年愈四旬、腰粗臀肥却总装作风情万种的老鸨。
当然,一般风烟楼中也不会是这般娇靥甜美,胜过春花的妙龄佳人来当老鸨。
许是晋州这般在战乱后亟待恢复往日生机的老城,需要汲取更为新鲜的血液,因而这年轻的天香阁,自也由年轻的老鸨主事。
美人的年华总会老去,可在如愿的脸上却难寻岁月的痕迹。
十年前,天香阁新立,她以半老徐娘之龄成了这儿的老鸨,而今十年已过,时间却只是给如愿添上了几分更为成熟魅人的韵味,若非如此,想必蒋参军也不会在这十年中都在她的石榴裙下,无法自拔了吧。
站在美人身侧的,是看似年轻的商阙,这个在十余年前救下她的男子,仅比她虚长几岁,而其面容也同她一般,不为荏苒时光蹉跎。
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们一眼,都会觉得,此二人乃天造地设的檀郎谢女。
无论是谁,只要瞧过他们一眼,就会被二人流年十余载不变的容貌所惊艳,便是如刀岁月在此二人面前都无从下手,唯羡其芳华永驻。
商阙一手扶着如愿的身子,一手轻搭在她脖颈上,查探着脉搏。
美人娇躯微微一颤,她竟有些不适应身后之人的亲近,毕竟,上次他与自己如此亲近,是在十余年前,自己被他所救,抱在怀中。
她伸出右手缓缓盖在他的右手上,她想告诉他无需为她担心,也无需为她白费力气。
她稍稍使力,抓住了他的手,生怕他又像曾经一般,无情地从自己的手中挣脱。
幸而,这次他没有。
商阙再次低头看了一眼如愿腹中的匕首,身上的红裳只能将那血色衬得更为夺目,伤口处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神色黯然,闭上双眸,不忍再看。
这些天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他疲于应对,或许也是他不想应对,只有闭上眼睛,会让他感到舒服些。
良久,商阙总算是出口打破了屋中的静谧。
“是蒋皖做的?”
商阙多少有些明知故问,如愿腹中那匕首裸露在外的锋刃非但锋利异常,且崭新如初,而刃柄的虎纹和金边,更说明这把匕首不仅从未开过荤,更是价值不菲的藏物,寻常杀手绝不会用这种匕首来杀人。
如愿道:“是。”
商阙道:“他应该早已离去了吧?”
如愿道:“在打听到地煞门的数位堂主分别从四处城门离去后,蒋参军便离开了。”
如愿自然知道商阙所问还有另一重意思,缓了一会后,又道:“之后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来了个年轻人,他帮我止血,用极寒之气让伤口凝结,为我注入些真气……”
剩下的话,如愿不用说,商阙已是了然于心。
每一步行动,敌手都能先一步想到,真可谓机关算尽。
但他却不得不感谢这年轻人,否则,来到这后,他能做的便只是为如愿收个尸,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还能同她说话。
商阙叹了口气,睁开眼,见如愿那抿过胭脂的双唇,血色仍在慢慢褪去,微微俯下身,轻轻将其揽入怀中,内力轻柔而舒缓地注入其体内,为其多延续一会儿生息。
他也不再闭眼,只想在这不多的时光中好好看着,守着怀中的人。
他语气本便轻,这会儿却更柔了,“我早说过,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的。”
如愿忽而觉得很幸福,若是这一天早些到来,若是这一刻永远定格,该有多好。
如愿闭目含笑道:“能死在门主的怀中,在如愿心中便是最好的结果。”
性命垂危的人若是闭上了眼,只会加快与这世界的告别。
商阙轻轻吐气,吹醒了怀中的睡美人,他不得不找些话题,和如愿再多说一会儿话:“这次的对手很强。”
“我,知道……蒋,蒋参军此前从无可能在我这连着赖上两天,第一天他不动声色,第二天,他便当着我的面,让他的人来报知地煞门的动向,那时,我便都清楚了。”如愿努力地睁开了眼,她的气息比之先前微弱了不少。
他们虽极少在一起,可两人间的默契却从未削减过半分,一来一回间,便已悉知各自要说的话,要是原先,商阙绝不会再多费口舌,但现在,他却想说的更多,不论如何,他都要说。
“当我察觉不对时,我亲自去走了趟官府和蒋府,才发现我们的对手,已将我们摸透得一清二楚,而后像个屠夫轻易肢解蛮牛般,三下五除二,便将经营了十余年的地煞门土崩瓦解。”
如愿道:“单靠那年轻人,显然,无法做到这么周详的布置,你可能猜知他身后之人是谁?”
商阙道:“若我们不在晋州倒还罢了,若这晋州城里,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人的机智权谋,无人能匹。”
如愿道:“果然,我们,想的都一样……接下来,你要去会会听澜公子么?”
商阙道:“是该去见见这下棋的人了。”
如愿不由握紧了商阙的手,道:“你要小心。”
商阙反将如愿的手抓在手中,有些激动,有些颤抖,“我不明白,蒋参军为何要杀你?毕竟,你没欺骗过他,而且你还把你的一切都给了他,十年的感情,换来的便是一把恩断义绝的匕首么?”
“你知道的,他这人猜忌心本便很重,他恼恨被人利用,十年来我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经营才取得他的信任。当有人将确凿的证据摆在他面前,撕碎我们的伪装后,十年的感情又如何?他到底还是被利用了十年。他还是有所动摇的吧,所以才会在我这待了三天两夜,以一一求证,当他发现这十年不过是一场戏后,他能控制住他的愤怒,仅用一把匕首作为了结,已属难得。”如愿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愈来愈弱。
商阙道:“你为何总是这般善解人意,总是只知道去为别人开脱,为别人而活,却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愿道:“如愿……没有忘,是门主给了如愿这条生命,是门主给了如愿活着的希望,门主虽拒绝了如愿,但如愿心甘情愿为门主而活,只要门主安好,如愿,便能心安。”
商阙将嘴凑近如愿耳边,道:“傻瓜……”
如愿道:“门主刚才避开了如愿的问题,见完听澜公子后,门主有何打算?”
即便仅存一息,她还是在关心着他的安危。
商阙闻言,沉默了片刻,便道:“而后,回来陪你。”
半晌,怀中的人儿动静全无,商阙才发现,如愿已含着笑,当先一步脱离了红尘的羁绊。
——至少,她听到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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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城西。
听澜公子木屋前,立着一道人影,似在静待着屋中之人出声。
“商门主光临寒舍,让听澜深感荣幸,只是这来的时间真是让听澜一女儿家都感到不方便。”说话间,听澜公子已走出了木屋,轻带上房门。
商阙道:“噢,商某以为听澜公子已料定商某会来叨扰,原来是商某唐突了,抱歉,抱歉。”
听澜公子道:“听澜今晚用膳时,确实猜想到会有贵人光临,只是不知这贵人来的竟如此之晚。”
商阙道:“听澜公子这可折煞商某了,商某临时起意去办了件事,因而,耽搁了些时辰。”
听澜公子这才凝神打量起商阙来,月光下的商阙显得更为邪魅,他的装扮并无异状,可那四平八稳的气息中略有波澜起伏,左臂上似是新添了一处细小的伤口,已说明其在不久前与人争斗过。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莫不是去了趟参军府?”
商阙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听澜公子啊,商某败在这样的敌人手下,着实心服口服。对了,商某不知对听澜公子这称呼是否准确,还是该称您为……”
该称为什么,商阙并没有说出口,他对听澜公子的真实身份已有七八分把握,但听澜公子所作所为实在让他雾里看花,终是有些迷糊。
听澜公子道:“唤听澜便可,商门主晚上这一出,可又要搅扰起不小的风云啊。”
商阙一笑道:“商某这点小闹腾,可比不过听澜公子的翻云覆雨。”
听澜公子道:“商门主此言差矣,在贵派这件事上,听澜只是帮着出谋划策罢了。”
商阙当即疑惑,道:“听澜公子是说,棋子不为棋子?”
听澜公子道:“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在这江湖中又有谁不能称为棋子?棋子是棋子,可棋子甘愿为棋,是那小子先找上来的,听澜不过顺势而推。”
商阙更加不解,道:“顺势?顺江湖大势为顺,顺一人之意怎可谓顺?那年轻人究竟为何如此仇视我地煞门?”
听澜公子道:“江湖大势不过是天下乱世,怎么推皆可,至于他为何挑贵派下手,只能说运气不佳了。”
商阙已是完全迷糊了,问:“仇恨,还与运气有关?”
听澜公子道:“有时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商门主可记得三年前的西山岛之役?”
商阙道:“记得,当时是毕鄂带队去的,折损了不少人手,莫非便是冲着这而来的?”
听澜公子道:“正是,你们用以扫尾的那些小兵小卒亲手杀了这小子的亲人,不巧正被这小家伙撞见,苦修三年之后有所小成,便直冲贵派索命来了。”
商阙失笑,他自然明白仇恨带来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有这般结果难道真是地煞门的气运如此。
商阙道:“他是想用地煞门所有人的性命,来祭奠他逝去的亲人?”
听澜公子道:“起初是这样,可现在……”
商阙道:“现在他手下留情了?”
听澜公子道:“他似乎和商门主同样有颗怜悯众生之心,商门主会网开一面放过之人,他应也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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