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江宁。
该是安享梦乡的时分。
听雨阁上下却是在好一阵忙碌后,才逐渐归于宁静。
今夜,两位阁主总算是安然归来。
可今天,却有许多听雨阁成员回来的只有身体,魂魄已归于天外了。
临近江宁郡的最后两百里路可谓是四处花开。
只是那些花都是血花。
在这两百里路前,沿路掩护阁主马车的各小队人马,所需做的不过两件事拖延和回撤。
只要拖延上一时半会儿,便足够让飞驰的车马将那些截杀者远远甩开。
其后,他们便可抽身而退,免被恼羞成怒的截杀者揪来宣泄愤怒。
可最后那两百里路中,出现的截杀小团队数以倍计,实力水涨船高,破入马车方圆十里防线的愈来愈多,没有杀戮和牺牲便难以铺就两位阁主归途。
这一役,听雨阁共出动四十三人,十九人殒命。
其中的暗影十八骑虽全员留存,却也或多或少都负了伤,没个三五月恐难恢复成型战力。
前来襄助的五十人,无一不负伤,死有七人。
而参与截杀者约近三百人,最终过五成将性命交代于此。
短短数日间,听雨阁阁主南归一路及蜀黔两地暗杀事件,拢共二百有余的江湖人士命绝。
乃是百花大会后,江湖上出现的最多人数伤损。
本便风雨飘摇的中州江湖再受冲击,昔日的琼楼玉宇正摇摇欲坠。
雨声淅沥。
似在为那些远去他乡的人儿以泪践行。
也衬得深夜的听雨阁格外幽静。
一客宿雅阁中的气氛,却未显得太过沉闷。
原因无他,一位赤条条的公子哥儿趴在床上,轻哼着悠闲小曲儿是怎么都难让人一直陷于情绪低谷中。
幽京来的吕家大少吕风今天可得意得很。
出门在外,三更半夜天,有益友在畔关怀体恤,更有佳人同塌红袖推背,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很难想象这位在幽京城中风评里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在面对非生即死的血雨杀伐时竟还能不乱阵脚、泰然处之。
显然这位吕家大少不止有世人所看到的游戏人间一面。
只是该说此人是有颗大心脏呢?还是太过没心没肺?
又或许兼而有之?
好在梦朝歌和洛飘零倒未有丝毫反感,想来这段时日间的相处下已深谙其脾性。
“哎,舒服”
下身盖在神锦衾中,赤着上身趴在竹榻上,由着美人柔荑轻拢慢捻的吕风口吐靡靡之音。
“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啊,梦妹子。”
本是阖眼静心享受的吕风把脑袋从臂弯里稍稍挪出来些。
瞥了眼身侧只管上药并不他顾的梦朝歌,继续道:“像你这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拿得刀剑,还不嫌弃男人臭的天仙妹妹实在不可多得,若我家中没有妻妾成群,还真想着把你讨回去当媳妇。”
许是对吕风这类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又或是感恩于对方今日的舍身救命之情,梦朝歌听言并不着恼,随笑应了句:“那我这辈子倒是不缺钱花了。”
吕风自豪道:“那是!”
说者无意,听者上心,倚坐桌旁的洛飘零忽而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师妹向来便是很优秀的,自小便蕙质兰心、心灵手巧,不论学什么都能学得很快,很讨人欢心。”
若非如此,不说她只是石鑫收养的义女,便是石鑫亲生女儿,也难让师父龙耀心甘情愿收她为徒之余,还让其他早入门弟子乱着辈分称她为大师姐。
自武功全废后,洛飘零自己的精力大不如前,却又不得不聚精会神将视线落在中州江湖与朝廷的整体局面上。
在江湖上谁人提及听雨阁无不先提洛飘零,好似他是个挂着副阁主头衔的正主。
而梦朝歌不过是挂着石鑫义女名头的幌子。
可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听雨阁上上下下的帮规制度、生产经营、人员调遣等等事无巨细,全是由阁主梦朝歌亲自过问、细致打理、统筹安排的。
虽不乏有石中火这类大管家具体操持,季喆这类大局观强的看前看后,还有小银掌柜的有善经营,可没人会去否认梦朝歌在其中各个环节的串联付出。
对于一个过了花信年华的女子而言,她一直在背负着远超于她那双肩所能承受的责任。
也正因疲于应付那些繁杂琐事,再提起刀剑厮杀时,才会因久疏战阵而力不从心,以致出现今日那番险情。
自己对于这位晚进门的大师妹还是疏于关心了。
今天真是多亏了吕大少,否则
仅是呼吸之间,鲜少将心思置于个人情感上的洛飘零心念百转,愁上心头。
阁中另两人也因其一席话,一人投来饶有兴致的目光,一人的青葱玉指却是顿了半分。
只听洛飘零先是轻叹道:“倘若你还孑然一身,把师妹交予你,我倒还真放心。”
转而又道:“不过,你这浑人既然都已纵深入坑,那便甭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
哪个小师妹未曾对温柔体己的大师兄动过情?
听闻洛飘零所言,梦朝歌眼中那丝微不可查的黯然一闪而逝。
这些年不是在风里来便是在雨里去,儿女情长多被雨打风吹去。
与这些师兄弟间,又或是帮派同仁间,更多是亲情友情,少作他想。
况且大师兄已同云天观那位汐姑娘结发歃血,成了夫妻,自己早该放下了
少女芳华的那丝美好企盼,至此,终零落成泥。
梦朝歌继续默不作声地为她的救命恩人上药。
家有七房妻妾,却仍不时在花中流连,足可谓花丛圣手的吕风早从那一瞬停顿中,感受到了佳人心里的微微波澜。
只是碍于身份,他除却心生怜惜之外,并不好出言安抚。
但吕风也明白这时候更不能一言不发,徒让气氛陷入尴尬,只能冲洛飘零不屑地哼了声,表示抗议。
紧接着,便拎了个话头出来,说道:“说来,今儿我那一记独龙穿心破厉害吧?不仅破了那大锤子,还直接把大脑袋的心捅了个对穿。”
该是也回过神来适才的言语太过欠妥,洛飘零感激地回看向吕风,顺势夸了起来。
“厉害。简直厉害极了!”
“就你那三门中上等内功都只修到半桶水的境界,愣是用一柄小匕首戳穿了人三门中等内功圆满的奋力一锤。”
“素来碎石断金的紫金锤就像西瓜开了膛,那状况属实也教我震惊了好一会儿。”
“可怜对方最后的护体真气也被吓得如纸糊般,一戳即破。”
“堂堂雷煞门大护法金雷子竟死在你一击之下,够你吹嘘上大半年咧”
“金钱的力量,真是恐怖如斯啊!”
原来,临到江宁郡前,仍是有一五人小队突破了重重封锁,杀至大马车畔。
这是一支绝对的精锐,雷煞门五雷护法齐齐出动,杀意昭彰。
彼时能拦住他们的只有四人,梦朝歌、吕风、冬晴还有渡鸦。
冬晴艺高人胆大,一人之力牵扯住水火双雷,让他们迟迟无法与其他三个同伴合力施为。
如此便给了梦朝歌、吕风、渡鸦三人逐一对敌的机会。
初时梦朝歌的对手是以防守能力见长土雷田,尚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僵持之下,金雷子为求破局,拿空有驳杂剑招、杀伤力却较为孱弱的梦朝歌下手,眼见便要功成,怎料竟还有人不惜英雄救美。
更让金雷子始料未及的,便是那结结实实的一锤下去,那一身锦缎衣裳的华服男子都没被撼伤分毫,还能回首反捅。
这一捅,非但把他无往不利的紫金锤给捅蔫了,更将他的心都给捅穿。
想来致使他都没法接受这么个死法。
只是,他这一死,牵一发而动全身,雷煞门的五雷护法也就此泯灭于江湖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洛飘零眼前,尽管武功全无,可仍能看得真切,这一番言辞滔滔,看似明夸,实为暗讽,吕风哪能听不出来?
当即龇牙愤愤道:“姓洛的!可别瞧不起爷,爷这些年有多少功夫拿来练功夫,就有这般能耐,来你们这听雨阁,幽京里那些腌臜事不再用爷掺和,多给爷些时间,还不得练成个听雨阁第一高手来,到时候,可别求着爷出手!”
洛飘零斜睨了眼吕风,淡淡一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呢。”
笑意倏地一顿,略微肃然地说道:“依你看来,那冬晴如何?”
吕风听言,神色一敛,难得正经道:“就目前看来,还摸不透这人到底想要什么,但应该还会同我们多走上好一程路。”
洛飘零颔首道:“嗯,我也这么看。”
阁中该是又静默了好一阵,三人都未言语,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至于为何会突兀地提起冬晴这问题,三人均心中有数。
要说这回听雨阁两位阁主南归最大的底牌是什么,无疑是那大马车中被算差的第四人。
旁人不难算到那辆马车中会有第四个人,却绝难猜知那人会是昔日搜魂殿的金魂杀手冬晴。
更无法想见,这位本只能躲藏在黑暗中的杀手,竟隐隐有江湖顶尖高手的实力。
而这样的实力,在听雨阁中已可排入前三,只不知与飘影间谁更杀气凌人,与关大刀间谁能奈何得了谁。
这样的人才,既然要让他留在身边,那么,最好便不会出问题。
似是察觉到雨声道:“行了,看你这状况是没啥大碍了,就不耽误咱吕大少休息了,师妹,我们撤。”
不等梦朝歌应声,吕风当即便愁苦地咧嘴哎哟哼哼起来。
“你们不能这么没良心啊,让我流血又流泪,我好苦啊!”
洛飘零笑骂道:“得了吧,我已看过了,你那贴身软猬甲的质地,丝毫不输那柄镶金戴玉的匕首,金雷子的紫金锤落别人背上,会捶个半死不活,落你背上,撑死就是被头牛顶上一下,要不是师妹心里过意不去,怕你背部有余劲难散,非要帮你上药,谁稀得来看你?”
梦朝歌此时也起身离榻,笑着作揖告辞道:“天色不早了,吕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朝歌明早再来看你。”
吕风抬首眯眼拘着和煦的笑,冲梦朝歌道:“还是梦妹子会心疼人。”
旋即便把脸埋进臂弯里,狠狠道:“姓洛的,明天别让爷见到你,给爷滚远点!”
门口却传来洛飘零的嗤笑声,“下次可别把人枪法的招式强挪来用。”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