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住梦朝歌三人的是一杆枪。
一杆人几与枪如一的枪。
癸堂枪护法王九的枪。
王九身长体直,颈粗头尖,单看其面容不过弱冠年岁。
尤其是那对充斥着桀骜气息的双目,更为之增添数分轻狂意味。
然则,王九实近四旬年岁。
王九姓王,却不是王家排行第九。
王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却是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家族,延续数百年月以上。
这个平凡的小家族数代以来仅有王九一人在江湖闯荡,王家祖上却留传下来本枪谱。
据王家族人回忆,这枪谱应承袭了不下十代以上,枪谱上的武艺也显然有些过时了,拿来练练基本功绰绰有余,要想凭此在江湖上打出名气,却还没到那火候。
是以王家不曾因这枪谱遭觊觎惹来什么祸端,这枪谱也一直在一代代传承中逐渐蒙尘。
直到颇具习武弄枪天分又立志于在江湖上扬名立足的王九出现,王家枪谱才被重新拾起。
王九靠着自习枪谱打下的底子入江湖磨砺,不断改进枪法,决心创出独树一帜、无人能挡的王家枪来。
为此,他只给自己保留了王姓,摒弃原名,从“王一”叫起,用以记录自创王家枪枪法的进展。
从最初仅能以一套枪法对敌,到开创衍变出第二第三套攻势渐猛威势渐大的枪法。
王九的名字一直在变。
在投效红衣教前,其名为“王五”,而那王家枪已能轻易斩杀一流高手之下的任何敌手。
之所以加入红衣教,即是因其所遭遇的几次重挫均是源自红衣教教中高手。
打不过就加入。
癸堂护法之位激烈的竞争环境极适宜王九磨砺自身。
三枪杀二流,六枪力敌一流,九枪可与顶尖高手一战。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从“王五”变成“王九”,也终于当上了癸堂护法。
王九的九套枪法组合并无固定顺序,却可无缝衔接。
只是每从当前枪法转入下一套枪法,需得一气添一气。
多一成内息消耗,杀伤力则要多三成。
二十余载江湖磨炼后,王九自然已将内功修为提高到了当前江湖高手应有水准。
两门上乘内功和一门中乘内功圆满,只要枪法能再上层楼,迟早跻身江湖顶尖高手之列。
怎奈近五年间,他的枪法寸步不进,也便没有机会再给自己改名。
红衣教平海郡三秘洞被毁之事事发后,一心磨枪的王九才后知后觉自己大抵是在为东瀛人效力。
未等他将一切事宜梳理清楚,想明白自己是否要与红衣教划清界限,还是等真相大白之日再决定去留,一件件任务已接踵而至。
这些天来,他不是在奔波,便是在杀人。
连日杀戮下来,王九隐隐捕捉到了对于枪法的新领悟。
他渐渐给自己找到了安于现状的理由——在杀戮中追求更极致枪法!
只要再杀更多些人,他或有可能创出至刚至猛、足矣力挫顶尖高手的第十套枪法!
两日前,王九终于坚定了信念,不再犹疑。
他不管红衣教或是东瀛人此来莆田的最终意欲何为。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片战场,他要杀出自己的江湖,以枪证道!
……
……
王九的枪叫黑枪。
是壬堂锻造出品的良兵之一。
黑枪质地非凡,通体黝黑如墨,不但至刚至强,且兼顾有不俗的柔韧性和延展性。
如此黑枪通常不容易看出沾泥带血。
可若能一眼瞧出枪尖染血,势必说明这杆枪已经杀了很多人,染了很多血。
在收到暗哨传讯赶回登山石阶截住梦朝歌三人之前,王九确实已杀了不少人,皆是企图上山入寺的江湖人。
挑落十余条性命后,王九脑海中的第十套枪法几近成型。
此三人能扛过那火矢阵好歹有些本事,多半可供他成就“王十”之名。
一念及此,王九简直亢奋难耐!
甫一见三人,便毫不犹豫地冲杀上去。
当下别说只有三人,就算是十人百人,王九也照上不误。
枪乃百兵之王,常为沙场陷阵所用,从无怯场退缩的道理。
况且,他的枪法最讲究先发制人,一旦势起,常可达到所谓“先手无敌”的局面。
要不是癸堂堂主副堂主一个个都跟怪物似的,非人力所能敌,否则他至少能争个副堂主当当。
锵锵锵!
在杨元石听辨出远端传来的金铁交击声时,王九已对着梦朝歌三人招呼完了七套枪法。
虽未完全掌控住局面,已是略占上风,气势上更是稳压三人一筹。
黑枪完成了对“火河”前端的清场工作。
满地断箭残枝被枪劲余威拨扫到石阶两旁,还未完全燃尽的草木不少被枪势威压径直碾熄。
那些碍事杂物被除去后,王九心中杂念似也随之尽去。
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力与枪和。
丹田中的内力激荡澎湃,第八套枪法已施展而出。
若有人居高俯瞰,当可见这形如长蛇的火海中腹处炎火乱窜、东倒西歪,隐有被撕裂开的迹象。
而火海长蛇的七寸之处已完全断裂开来。
此中情景瞧着分明是梦朝歌、石中火、季喆呈三角之势夹攻王九,却教人觉着好似王九一人正围杀三人。
实际上梦朝歌三人有苦自知,无不感受到那杆黑枪攻来的劲道堪比同材质巨柱来得沉重。
呼!
王九手中黑枪弯出道月弧。
为防被枪身绷直瞬间的崩劲扫中,石中火缩身后躲两步,季喆脚步未动却也做出了提前防范。
岂料王九手中一阵抖搓变换,黑枪枪身只回直少许,枪尖便如狡诈蝮蛇般,嗖地一个诡异变向直往梦朝歌右眼窝扎去!
梦朝歌身周空气被扫荡一空,乱发高扬,胸膛闷堵,眼见一个黑点倏忽间变大。
千钧一发间。
石中火绝然救之不及。
季喆的沉沙剑虽递了过来,来得再快也只能在梦朝歌眼睫毛前才拦停黑枪。
彼时不外乎两种结果。
其一,梦朝歌的右眼不一定被戳穿,却仍有遭重击失明的风险,或是在枪剑击碰中刮下些皮肉来。
其二,沉沙剑完全拦下黑枪威势,季喆握剑的右手则承下这一枪之威,不是废了,便是暂失再战之力。
这当然不是梦朝歌想看到的结果。
她鼓足勇气,一声沉喝,喝止住季喆来援的势头。
那因被枪尖所指而微微颤动的双眸强自撑圆。
右手横剑在前,左手以掌抵住剑身,鼓荡真气全力做防。
噹!
枪尖与剑身一触及分。
王九立地生根,回枪收招,下一道攻势即起。
梦朝歌的剑在自己左手上压出两道血痕。
其人双脚离地,呈大字型,同被射离弹弓的石子般向石阶旁山壁砸去。
砰!
梦朝歌双唇咬出血来,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听雨阁阁主勇敢而不鲁莽,虽是接下了这声东击西的一枪,却没完全去硬抗这一枪的力道。
否则就不只是摔出些皮肉伤了,少说都得骨断筋折。
但梦朝歌也算是被暂时清出了战局。
一来与石壁结结实实的亲密接触,并没那么容易缓过劲来。
二来季喆和石中火也不会容许王九再欺负他们大当家了!
噹噹噹!
又是数回合的长枪扫荡、刀剑共舞。
就在王九第八套枪法行将耍尽之前,石中火一个不慎被缴了刀,只余季喆与王九针锋相对。
照理说,王九以一敌三不落下风,那么一对一更不在话下。
遑论他已使唤出压箱底的第九套枪法来对敌。
令王九心起波澜的,便是对方在仅剩一人的情况下,居然能和他分庭抗礼。
说分庭抗礼也不完全准确,因为对方大多时候都是在抵御做防,反击寥寥亦无甚威胁。
对方每个动作看起来都不大,没有任何多余伸展,也没有任何缺斤短两,偏偏对方的剑总能在一个恰当时机,以恰当的力度、速度和幅度,出现在理应出现的地方。
分明仅是第一次交手,王九却总觉着对方已把他给研究透了,哪怕他刻意打乱自己的进攻节奏、出枪路数,对方也能一丝不差地跟上。
难不成对方真有顶尖高手的实力?
还是自己这九套枪法并不见得那么势不可挡?
在怀疑他人与自我怀疑的一时分神之后,王九还是选择了相信自我。
单手横枪一甩,黑枪化作一条能够劈开巨石的鞭,或是一根横扫千军的棍,平实稳当地朝季喆胸膛砸去!
这一枪若能砸实,季喆将胸骨尽碎,体内脏器也将被波及重挫,以致一命呜呼。
即便被其一剑拦住,这招扫击的余劲也能带动枪尖在其胸口处剜出块血肉来。
王九如是作想。
事实似也如此发展着。
横枪受竖剑所拦,中前部枪身在季喆左胸前三寸外受制不前,前端枪头却借惯性继续往季喆右胸口处钻。
笃!
却见枪尖与季喆右胸口处多出一长条硬物来!
那是沉沙剑的剑鞘!
大多剑客都习惯于在争斗时将剑鞘握在没有持剑的那只手上,在危急时刻或可用以格挡开致命杀招。
这是江湖中普罗大众尽知的常识。
然而,令王九莫名错愕的是,此前如此激烈的对抗中,他始终未曾察觉对手的剑鞘在手。
刹那失神,教王九心下警兆大作,急急抽枪而退。
怎奈为时已晚,黑枪枪头被剑鞘巧妙地卡住,一时走脱不得。
于此同时,王九顿觉心口一凉,对方手中的剑不知何时逃开他视线,完成了致命一击!
心头血汩汩流出,王九死难瞑目!
他不甘心于死在这么一个称不上顶尖高手的手下。
也不甘心于自己那一瞬的自我怀疑。
要知道在他心神动摇之前,对手仅有招架之力,根本给不出像样的反击。
面对这般对手,要是他能坚持把九套枪法施展完,第十套枪法或将水到渠成应运而生,那时,还有谁人能与他匹敌?
见着对手怒眼圆睁地倒下,季喆轻吐出口浊气。
偏头对迎上来的梦朝歌和石中火说道:“大当家可还好?”
梦朝歌摇了摇头,微笑道:“些许皮肉伤,无碍,冬晴和小姜那更要紧!”
季喆点点头,安心道:“那便好……扶我,走两步。”
正要回身而走的梦朝歌闻言身形一僵,怔然看向季喆,揪心道:“伤到哪了?”
石中火也关心地凑上来,见季喆神色古怪,误以为对方伤着了什么难言之隐,正想帮忙看看。
却见季喆挑挑眉横了一眼,示意石中火不要不识趣。
而后柔情款款地朝梦朝歌道:“没伤到,就是身子都震麻了,一时活动不开……”
……
……
在癸堂枪护法王九丧命的同时,“火河”中腹姜逸尘与冬晴所在之处也有一人殒命。
殒命的并非杨元石,而是与王九一般刚从别处赶来回援的癸堂山护法穿山。
相比起另一处战场的大开大合,姜逸尘、冬晴与杨元石一战算不得是温水煮青蛙,却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双方的攻防声势虽大,可基本未能伤及彼此。
致使出现此番情况的根由在于杨元石之谨小慎微。
尽管初时的试探让杨元石放下不少戒心,大展手脚。
可一炷香的狂攻猛打之后,杨元石便明了自己没有占到分毫优势。
反倒是被“公输平”与“海亭”觅着数次机会,险些伤着要害。
自那以后,杨元石便开始收着打了。
若说其原先至少是动用八分力打算一鼓作气拿下二人,现今不过只用了五分力来同二人缠斗。
姜逸尘与冬晴既然追着杨元石深入敌腹,自然也存有借地利掩护,在恰当时机可不需顾忌身份暴露风险尽施手段一举杀敌的考虑。
可二人如何也料想不到,杨元石这么个自诩好汉的堂堂副堂主只耍了会威风,见两块硬骨头不容易啃,就扮起了老王八,龟缩着打。
对付这般对手,仅凭姜逸尘和冬晴两人实无太多办法。
二人也干脆“出工不出力”和杨元石打起太极来。
待得听闻后方传来的打斗声响越发激烈时,二人心有所忧,这才加紧攻势,乃至试图弃敌回援。
二人的心理变化尽被杨元石收入眼底,阻下了数次二人之一抽身而去的企图。
在杨元石又一次成功拦截二人之后,姜逸尘手中那柄抢来的刀终于寿终正寝,崩断开来。
当是时,只见前方石阶左侧土石翻动,由远及近隆起段及踝高的狭长地带。
有活物在土下快速行进,很快便来到三人交战近处。
姜逸尘、冬晴很快反应过来那是癸堂善于土遁秘术的山护法穿山。
杨元石高声道:“王九正在对付下边三人,该是快有结果了,你速去帮着了结了他们,再一起来捉瓮中二鳖!”
有杨元石开口,翻动的土石经过三人旁侧时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往山下遁走。
想来便来,想走就走,自是有人不答应。
一柄黑剑从“海亭”那脱手而出,朝隆起地带去向射去。
杨元石来不及去想那黑剑是藏在何处,便爆发出劲气一掌轰向那黑剑。
无奈黑剑去势之快,倏忽即至,稳稳当当地扎入隆起地带的最前端!
土石不再翻动,隆起地带不再向下延伸,常在地下走的穿山彻底魂归地里。
杨元石一怒之下挥出一记崩拳朝姜逸尘扑杀而来。
姜逸尘显然也是没料到一直小心翼翼的杨元石会因同教中人之死,愤而改换策略。
直到那堪令山崩石裂的一拳近在眼前,姜逸尘才反应过来,杨元石这是欺他手无寸铁!
说时迟那时快,无处遁形的姜逸尘施展出了天殇折梅手对拼八极崩。
一个虽是传世掌法,却仅加持着护体内息。
另一个则是结合体术蕴含真气的强拳。
二者本非一个层面的比拼。
纵然姜逸尘手段尽出,变换着重重功法来抵御那摧枯拉朽的一拳。
仍没能完全卸去那一层强过一层的寸劲。
至少有两层崩劲直接施加在姜逸尘肉身上。
剧痛之下,姜逸尘眼前一黑,右臂全无知觉。
强自睁眼一看,右臂紧贴在身侧上,比起左臂短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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