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着人前去斥责其部主官,告诉这群兵痞,俺家老爷是他们顶头上司的上司,统辖山东各路水师的刘总兵刘大人,只要还想在这地面混,就乖乖交出凶手,陪些银子出来,要不咱回去非得告他个家破人亡。”
民船形制的福船上,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气急败坏的跳脚痛骂,浑然不顾喷了眼前正五品的千户大人一脸口水,那人虽不吝对方一介白身还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可想到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又是商队主事人,自个日后发家与否全系于其人一念之间,便乖乖低头受着。
无外乎这点船只就敢不把王轶的船队放眼中,人后台是真硬,东家乃刚升任总兵加左都督衔的刘泽清,全权负责山东沿海防务。
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杀良冒功、纵兵劫掠的破事儿没少干,可他不仅没因此罢官去职,反而一路高升,从守备到参将,如今更是干上了总兵官,满清入关后成为南明江北四镇之一,不久降清,最后给新主子咔嚓掉。
不过此时明王朝这艘破船虽然四处漏水,可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地方掌控力度还算比较强,刘泽清鹤洲尚未发展到后期成为江北四镇之一时那种飞扬跋扈的程度,更没干出擅杀朝廷命官这等嫌命长的事儿。
只话虽如此,刘总兵的军阀苗头已经开始凸显,闹得手下各色人等也有样学样,便如这位管家,外出代为采买物资,一路上呼呼喝喝直把随行官兵不当人看,眼瞅沿途破岛上突兀间出现船只与人群,竟也兴起做把海盗的心思,便指挥着千户官前去攻打。
其实没他指使,千户官也会派人去打的,搂草打兔子何乐而不为呢。
都已是王朝末年,军纪自然不用指望。再者,虽然自打海禁政策被废之后沿海贸易增长势头喜人,渔民们也重新拾掇起渔网渔船下海求活,可相比于南方,北部沿海仍然萧条的很,很少有船只组成较大规模船队出海,也极少有人被组织起来前往荒岛开荒。
当然了,北地沿海也没几个大岛能支撑足够多的民众生活。
何况防区就在本地的千户大人清楚知道,那破岛压根没淡水,净些奇形怪状的乱石,根本无法让人长期生活居住,既如此,上面人群身份便十分可疑了,搞不好便是哪家海盗临时转移到此处。
至于会否认错人,谁还考虑那个,死人还能开口喊冤不成?
就算不是海盗,在众人决议攻打那一刻起,他们也便是了—如果他的脸皮再厚点,完全可以让岛上家眷变叛军,说不得还能再捞些军功,而这也更加接近事实。
千户大人在极短时间内派出了海沧船前去交涉斥责,不是不想派小船,他手里已经没有空余的了,其它都在运送士兵登陆,唯一剩一艘也在刚才给他们浪翻。
海沧船捕盗对战事敏锐度的把握要高过上司与嘛事儿不懂却偏喜欢指手画脚的管家,站在船首的他发现对方船队减速意图不明显后就觉察到事情不对,待看到雁形阵分解出两条船向己方包夹过来之后更是直接指挥人转舵调整方向,准备让开船队驶来航道。
他倒是好打算,事有不妙便溜之大吉。
其人推算正确,可惜已经晚了,双方此时距离拉近到不足百米,船队上顶盔戴甲手持兵器的士卒清晰可见,舷侧挡板也被拉起,完全一副随时开战的模样。
“快,让开,让开他们来的方向,掉头往东北方跑…”捕盗愤怒的声音传遍了海沧船的角角落落。
“刘总旗,不能往那边跑,水浅,水底下又全是暗礁,一个不小心咱就得搁浅。”火长不乐意了,对明显不靠谱的任务极度抵触,妄想打消总旗不切实际的念头,真往那边跑,有很大概率得喂鲨鱼。
“你啰嗦个屁啊,快…快,晚了不用触礁咱就得进海里喂鲨鱼。”
官大一级压死人,火长提提建议还成,与人争执却是不敢,反正他的水性好,真落水大不了游往小岛。
可惜二人谈话又浪费掉少许时间,即便舵工缭手所做再卖力,仍旧晚了一步,两艘与其相同形制的海沧船趁势将其包夹在中间。
“来者何人,我等乃奇山千户所游军,奉刘总兵之命…”捕盗打个手势,让手下升起挡板做好战斗准备,嘴里依旧狂呼不止,期冀拿靠山名头压人,局势明显的很,己方势单力薄,又以商船为主,打起来决计讨不着好,若能嘴炮慑敌自是最好。
回答他的是六声渐次响起的佛郎机炮声,双方距离够近,子铳里换装着的群子威力大显,一瞬间就将尚未拉起挡板的整个船只露台清扫一空,仅剩艉楼处尚存几人呆愣愣看着血肉模糊滚成一团的同袍与狼藉一片的甲板。
“敌袭!”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从望斗处传来,却是斗手好孬没给船上的修罗地狱场景吓懵,见状赶紧发出警报。
“艹!”捕盗在火炮开火一刹那福灵心至般趴到了甲板上,侥幸活得一命,此时摇摇晃晃站起身,只船上惨状也让他心神俱裂—
刚跟他提议万不可去往浅水区的火长脑袋不见了,尸身还在汩汩冒着鲜血,舵工被削去半边身子,暂时没死透,但也只见抽搐不闻呻吟,应是给子铳群子里面体型最大、专门塞到最前方堵门防止小弹丸滚落的封门子打中,否则不会如此凄惨,缭手则不见了人影,逃命不太可能,更多还是被打飞落水。
至于其他手下,此时也或死或伤,鲜血伴随着残肢断臂,洒满整个船只,直让捕盗半天没能转过神。
山东沿海卫所兵承平日久,日常最多跟盗匪山贼交手,闻香教闹事儿,主持大局进行镇压的山东巡抚赵彦都不带考虑他们的。间或出海与海盗联络下感情,还是真正的联络感情,那群海贼能做大者哪个不在岸上有点联系?不看僧面看佛面,双方基本不会擅起刀兵,倒也有不开眼的小贼,可不等撞上官军制式战船,这些深得保命之道的家伙便早就溜之大吉了。
若不是碰到孔有德率东江兵作乱,卫所兵们还不定哪会儿才能遇到干仗,可即便有叛军作乱,至少这几条船未曾打过仗,要知道登莱沿海卫所基本给人清扫一空,哪里容得下他们?
不定窝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藏着才能躲过一劫。
也便如此,基本不曾见识过如此令人作呕场景的残存士兵立马怂了,倒是捕盗大人被惨状刺激的心如刀割,醒过神来之后狂呼杀敌不止,也不是没人听他的,至少斗手摸出了许久不曾用过的弓箭,哆哆嗦嗦的朝着敌人船只射出了复仇的怒火。
然后也就没了然后,两艘海沧船不再浪费火药,由着火弩甲士兵用弓箭齐射,那斗手一声闷哼过后砸落到甲板上,登及了账。
“杀敌…”捕盗非常英勇,见手中擒着的腰刀实在拿敌人无可奈何,索性扔到一旁,蹬蹬几下跑到装好子铳的将军炮身边,也不管炮口有没对准敌船,拾起地上引火绳就要点火开炮。
“飕”有箭支从身旁划过,他不为所动,手下袍泽平日里的嬉笑打闹已经深深印刻在脑海里,他不愿独活,但死之前总也要拉几个垫背,否则死不瞑目。
火星即将触碰到引线,他却倏地一顿,有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当是对方箭支对其攒射成功命中,他身上着了藤甲,可并不能护住全身,咬牙往前继续送去,又有重箭穿透胸前甲衣从后背冒头,眼前已是漆黑一片,他却咧嘴笑了出来。
引线被点着了。
“轰”,巨响让受创极重的捕盗不再硬撑,瞪着双眼扑通跪倒在地。
“他打鸟呢!”对面海沧船上,被吓一跳的许坤目瞪口呆看着抛洒向天空的散弹,愣愣说道,片刻后手中倭刀前指,满脸横肉甚是吓人:“靠上去,跳帮夺船。”
早就蓄势待发的近战甲兵丁闻言放下挡板,等贴近被打的凄凄惨惨的官军船只后呐一声喊,随即迅速扔出钩子固定住船只不被海水飘散,然后一窝蜂的冲了上去。
“别打,俺们降了!”
……
“赵管家,到底是降是打你赶紧给个准话啊,弟兄们都等着呢。”福船上,千户官也顾不得劳什子宰相门前七品官了,满脸焦急的催促着对方,不过他倒也鸡贼,这会儿了还不愿担责任。
后方海沧船瞬间给人跳帮夺取直让在场众人噤若寒蝉,谁能想到对方竟然丝毫不给刘总兵面子,客气话都不说直接开打,关键己方还处于绝对劣势,后路都给人断了,忒也让人绝望。
“打、打、打…”。
“打不得啊赵管家,对方势大,又来路不明,俺估摸着八成跟岛上人群有关,他们战力强悍绝伦,瞬间击败咱的战船,剩下可就只有一条船能打了,其他都是民船,做不得数。”千户官还没开口,便有其他着甲军官一口打断他,余者也都点头附和。
不能怪众人不在战船呆着反跑这儿来,谁让福船是民船,住着舒服呢,纵使受那管家白眼也无所谓。
“打不得!”赵管家哪见过此等场面,终于把之前结结巴巴的话说全了,却是一个想法,也顾不得训斥其人没大没小,又接连催促道:“赶紧跟他们说,咱们降了。”
“晚了!”有人拍着脑袋一脸懊悔说道,手指却指向不远处海岛,那里,成功登陆的兼职海盗们已然跟人驳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