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奈地苦笑,心想:又是一个痴人,众人都说我因为大脑受到严重损伤、常常做出有悖于常理的事情来,于是我就成了疯子。而这林海音,不也在做着有悖于常理的事情吗?那么,她算不算一个疯子呢?
或者说,整日沉迷于自己理想世界里而不理会世俗标准的人,一概都是疯子。那么,那些只会执着于外人眼光和言语,而完全忽略了自己内心真实感受的人,他们不是疯子,那他们又是什么呢?
我正想着,村长的一声叫唤让我回过神来。
我问村长:“这对联还写吗?”
村长递给我一支烟:“要写,把桌子和纸张收拾一下,抽根烟休息几分钟接着写。”
村长说完,点燃了自己手里的烟,深深吸上一口,如释重负一般吐出了一股浓浓的烟雾。
我收拾好桌子,接过等在一旁的李铁掌递过来的香烟,点上,学着其他抽烟人的模样,也吞吐着烟雾,慢慢地再次适应起这呛人的烟雾来。
春联整整写了一天,尽管手臂酸麻,但是那种久违的自豪感却已经战胜了疲劳,满心感到的都是喜悦。
夜晚,我又坐在窗前,吹着风,静静地感受这冬天带来的冰凉,想象着风从村里、从山上、从河上吹过的景象。
寒风从桃花村的上空吹过,仿佛要带走什么,又似乎要带来什么。
寒风吹过巍峨挺立的三座小山,山上的树木迎风荡漾,只是枯萎的枝头不觉让人生出丝丝悲凉。
寒风打小河上吹过,河水不时泛起阵阵涟漪,为这小村的冬天平添的几许忧愁。
想着想着,不禁感到疲乏来袭,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睡了过去。
自打我为村人们写下了一副副对联之后,村人似乎从记忆深处不情愿却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曾经的我来。
才子,是他们深藏在大脑海马体中的一个特有的符号,这个符号所对应的那个人,就是我。
在他们记忆深处的叫做“才子”的符号里,包含了希望,也包含了羡慕和嫉妒,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让村人们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而这些不知所措,可以从村人们对我的称呼中察觉到。已经习惯于脱口而出的“疯子”变成了“疯……小林”,他们对于自己后来的记忆和印象始终挥之不去,只是,他们都是现实的人,当他们的眼睛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后,当他们看到的景象又实实在在关系到他们的利益后,他们对待那景象之中的人,也会几乎立刻地就有了一些实际的转变。
毕竟,我写春联不会收取什么财物,香烟也是任由他们随意给,好的坏的不论,一包半盒的不论。就算那些老迈的妇人只是在接过了写好的春联之后尴尬地笑笑,我也没有表现出失去了什么或没有得到什么的失望表情。
于是,除了村长之外,我是一个真正能实实在在地为他们做一些他们不能做却期望有人能帮他们完成的事情的人。
甚至,有人还在酒后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的春联看起来比村长的还要好。
我不知道村长听到这样的话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毕竟,他的权威是不曾有人敢于公然挑战的,他的文化也是公认的村人中的佼佼者。
然而,今后的许多事情表明,村长似乎认可了这样的说法,或者说,村长为了表现出大度和气魄,竟然也用行动证明了他对我的认可。
因为,今后村里涉及到写字尤其是写毛笔字时,村长竟然都要叫我。我因此而得到的,是一盒廉价的烟,或者是与村长以及其他村委的领导同志们吃上一顿相对丰盛的晚饭。然而,这小小的改变,也让我生出了一丝得到别人认可的喜悦来。
哥哥在这个冬天里每天都要外出检柴,以便在没有多余的钱能买煤的情况下,我们兄弟二人也可以在冬天过得不是那般寒冷。
自打父亲过世后,因为哥哥没有继承了父亲的泥水工手艺,加上哥哥为人老实,不懂经营之道,只是耕作几亩农田,种些蔬菜养些鸡鸭,聊以度日,生活也就是刚好能维持下去。
哥哥没什么本事,至少在许多人看来是这样。
小时候因为我读书很用功,成绩也一直为村人称颂,父亲也如许多一般的家长一样,没少用我来打压哥哥,用我的优秀和他的平庸甚至愚蠢作对比,但是哥哥每次都是傻傻的笑,要么就不发一言。
我曾经问过他,有没有因为父亲和村人拿我和他作对比而耿耿于怀恨我至极。
哥哥还是傻傻一笑,说我是他的兄弟,记恨自己的兄弟,那不是真傻吗。于是,我对他一直保持了钦佩之情。
尽管他的成绩不好,尽管他做许多事都不能出类拔萃,尽管他在我闯祸之后也会厉声斥责我。但是,我知道他是真正明白事理的人,他也是真正对我好的人。
在我没有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和农活,让我要好好学,用更多时间学。他更是多次对我直言,他学习不行,再学一辈子也学不出来,但是,他却十分希望我可以读出来,读出名堂来。
在我被医院和村人们认定为“疯子”以后,他有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每当听到别人叫我“疯子”的时候,他的拳头拽得紧紧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吓得说话的人赶快道歉,说只是开玩笑罢了。
所以,后来,只要是有哥哥在场的地方,村人们一般是不敢叫我疯子的。只是后来我听得多了也已经不在意了,并多次叫哥哥不要在乎别人的风言风语后,哥哥对于别人对我的称呼才没有那么较真起来。
第二天的清晨,寒风凌冽。
哥哥收清洗完昨晚用过的锅碗,拿过绳子又准备上山,我一把抢过绳子,傻笑着说:“哥,今天你休息,我去吧。”
哥哥一脸的不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少爷还知道做事,真不敢相信。”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已经三十几岁了,日子是咱兄弟两个一起过,总不能什么都让你做了,以后打柴的事就交给我了。”
哥哥似乎还没从这个已经“闭关”了十几年的弟弟突然的反常行为中醒悟过来,但是,我却已经如风一般跑出门去了,只剩下他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大王山山势险峻,道路也崎岖不平,我一边小跑着一边用嘴往手心哈气。
爬到半山腰,脚步不禁放慢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身体已开始往外冒汗,只是双手还是冰凉。
我顾不了那许多,四下打量起可能拾到柴禾的地方来。
大王山上林木茂盛,只要用心捡拾,各种大小不一粗细不同的枯枝断木尽可收归囊中。
我们拾柴的方式是,把拾到的木柴就近堆在一起,等一小堆一小堆的木柴已经像小土堆一样布满周围时,就可以摆开绳索开始捆缚起来,然后背上就可以下山了。
山上的树林原本就是村人们捡拾木柴的主要阵地,不时会看见三两个熟人在弯腰拾捡。
有那带上儿子女儿或者孙子孙女的,一边捡着还不忘一边教导着后辈那是什么树掉下的枝,各种树枝应该怎样摆放才能捆缚得稳妥等等。
因为写对联的事,这些拾柴的在看到我时一改原来轻蔑的笑,会客气真诚地对我微笑,有些还会问候上一声,以示对我的尊重。
受宠若惊的感觉会再次降临到我的身上,但是我不愿在他们身边停留太久,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我就向着那林木茂密的地方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