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晚秋的风越来越凉了。走出北科公司大楼,一阵风袭来,白浪感到透骨的凉意。他下意识地扣紧衣扣,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走到马路上,他却茫然了,望着大街两侧鳞次栉比的电脑公司,不知该去哪里。迷朦中,他又看到了贴在电线杆上的学友公司的广告,迟疑片刻,便蹬上自行车,来到马路西侧的那个胡同口,学友计算机服务公司的所在地。
自上次见到李维思,白浪一直没再来中关村。两个多月过去,这间小店有了些变化,人依然不少,但柜台的摆设却同以前大不相同。白浪一进门,同时有几双陌生的目光瞄着他,有个男子问:“您买什么?”
白浪说:“我找人,学友公司的李维思。”
那男子说:“他们已经不在这儿了。”
白浪一怔,心里忽地一阵紧缩,脱口问道:“他不再干了吧?”上次见到李维思后,他总有一种预感,觉得柜台商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李维思很可能会干不下去。
店里的人却奇怪地瞪着他,好像这话令他们不高兴。那男子冷冷道:“谁说他不干了?他们搬走了,你到马路对面找去。”
白浪又是一惊,悻悻地退出小店,站在路口张望片刻,发现马路东边有个临街的小门脸,门顶上塑着“学友计算机服务公司”几个金色大字,十分醒目。原来李维思有自己独立的店面了!他忙穿过人行横道,来到马路对面。
学友公司的小屋不到30平方米,一进门,白浪便看见墙上挂着工商局颁发的营业执照。这说明学友已经正式注册,不再是非法的“野鸡公司”了。大概是因为刚搬进来,屋里设施还很简陋,几个柜台,几把椅子,显得空空荡荡。在屋角里,一排柜子的后面,摆了一张单人床,这大概是李维思晚上睡觉的地方。最让人惊讶的是,名为“计算机服务公司”,屋里竟然连台最低档的电脑也没有。但白浪还是感到震撼。李维思毕竟告别“柜台商”的日子了,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中关村的电脑公司日渐增多,临街的门脸房租金飞涨,而且竞争激烈,轻易还租不到,不少公司只能挤在附近几处写字楼里。李维思能在这里租到房子,把公司设在这里,比起很多人来已是略胜一筹。
李维思不在公司,屋子里只有一个年轻女子在收拾柜台。那女子很秀气,模样像个学生,一看白浪进来,便操着AH口音热情地招呼:“您有什么事,先生?”白浪说找李维思,女子便说:“李总出去了,若是电脑方面的事,您可以跟我说。”白浪说:“是电脑方面的事,但我必须与李维思面谈。”那女子颇为机灵,立即说:“那您请坐,我给李总打个传呼。”白浪不禁又一阵惊讶:“他配传呼机了?上次见到他,还没有呀。”女子说:“半个月前刚买的,李总成天在外面跑,没有传呼很不方便。”
屋子里有个电话,那女子拨通了传呼台的号码。没多久,电话铃响了,那女子伸手接电话,声音有些发嗲:“李总,我是夏荷呀,有位先生找你,说有电脑方面的事,要跟你面谈。让他跟你说?好──”说罢将话筒递给白浪。
白浪接过电话:“维思,我是白浪。我有件重要事情要同你商量。”
李维思显得很意外,看来没想到是他,说:“我正在客户这里修电脑。什么事?生意方面的吗?”
“是,这件事很重要。”
“那好,我过一会儿就回去。你在公司稍候,我很快就到。”
夏荷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见白浪跟老板熟悉,态度也热情了许多,为白浪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又给他倒了一杯开水。
白浪问:“夏小姐,你们几时搬到这儿的?”
夏荷说:“没几天。你看这屋子都还没收拾好呢。白先生是李总的朋友吧?以后有什么生意,如果找不到李总,也可以跟我联系。”说着从柜台里拿出一只仿羊皮提包,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白浪。白浪一看,名片上赫然印着“业务经理”的字样。上次见到李维思,曾听他说手下两位业务经理都是在校学生,没想到其中一位竟是年轻姑娘。
“你上几年级了?”他问。
夏荷惊奇地一笑,“看来你挺了解我们,是李总告诉你的吧?我刚上大三。其实也只有大三能出来打工。大一大二太幼稚,到了大四又得忙着找工作。”
夏荷是个开朗的女孩,她告诉白浪,她是AH人,老家在农村,一到夏季就闹水灾,家庭经济困窘,她一进学校就被列为贫困生。刚进校门不久,学校给她安排了半工半读的机会。开始在学生宿舍兼搞卫生,学校每月发给她一些生活补贴,但数额很少。李维思下海后,觉得她聪明勤快,就请她来当帮手,每月给她300块钱,业绩出色另有奖励。她便辞去了搞卫生的差使,到中关村来了。说是半工半读,事实上她每周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只是逢重点课程才去听一听。学友公司另一名业务经理黄勇兵,也是她的同学,也曾是李维思的学生。
等了约摸半个小时,一辆轿车缓缓驶到学友公司门口,车门打开,李维思跳下来,与另一个西服革履的男子来到车后面,打开行李箱,搬出一台电脑,小心翼翼地抬进公司,放在柜台上,随即与那男的握了握手,客气地说:“修好了我给您打电话。”那男的神态傲慢,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尽量快点吧,我们等着用呢。”李维思则很谦恭,讨好地说:“没问题没问题。”一边殷勤地送他到轿车旁,为他拉开车门,送他上车。
等汽车驶远,李维思回到公司,这才冲白浪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继而诡秘地说:“刚才这家伙是大傻冒,别看他趾高气扬的,其实无知得很。早晨他打电话来,说家里的电脑坏了,显示器一片漆黑,怎么也显示不了,急得火上房似的。我赶过去一看,其实电脑根本没坏,只不过显示器与主机的信号线插头松开了,显示器接不到信号,当然显示不了。我装模作样摆弄一番,告诉他是显示卡坏了,非得换显示卡不行,主板也有问题,情况严重得很,要拿回公司修。他竟然信了,问我要多少钱,我说优惠一点也得450块。他问我能不能开发票,我说能,他就同意了。开发票有什么问题,学友公司是正儿八经的注册公司了!”
夏荷也被他感染了,脸上荡漾着成功的窃喜,神秘地问:“真是螺丝松了?”
李维思不多解释,拿出一支小改锥,把显示器的电缆插紧,又拧了拧螺丝将它固定住,然后启动电脑。果然,显示器很快显示出字符,一切正常。前后不到一分钟,电脑就修好了。
李维思一脸得意,夏荷也露出灿烂的笑容。
白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笑道:“你要人家450块,宰得也太狠了吧?”
李维思忿忿道:“这家伙是一家国有公司的狗屁经理,这电脑明明是他家里的,他却非要开发票报销,而且交待我把金额多写一点,写成800元。这种人,不宰他宰谁?”
白浪也不好多说什么了,等李维思情绪稳定了些,便提醒他:“维思,我找你有点事。”
李维思问:“是不是有人想买电脑?”
“我编了个软件,文字处理系统,想找个公司帮忙推销。你对中关村的公司比较了解,哪家公司比较合适,能否帮我推荐一下?不光是销售软件,我自己也想到中关村来。所以,这家公司必须对我和我的软件都感兴趣,我可以加入进去,才能把软件交给它。”
李维思打量他半晌,怀疑地问:“你编的软件?带来没有?我看看行不行?”
“当然行。正好这里有电脑,可以演示一下。”白浪说罢,从书包里取出《新月汉字》,坐到电脑前面,把软件安装至硬盘,操纵键盘把各项功能逐一作了演示。
李维思端着水杯站在旁边,开始并不用心观看,只是偶尔瞟了一眼,不时喝上一口水。看着看着,他眼神渐渐就变得专注,很长时间竟忘了喝水。夏荷也凑过来观看。等白浪演示完毕,李维思惊奇地问了一句:“真是你独立创作的?”
白浪说:“你天天在中关村,市场上有没有类似的软件,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我也就无从模仿。谁也用不着怀疑什么。”
李维思显得精神抖擞,好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两眼直直的注视着白浪:“你比上次来的时候消瘦多了,我还以为是因为学外语,原来你在编软件。你真想来中关村?”
“对。”白浪说。
“中关村的公司,只有少数是国有企业,其它大部分是民营的。如果你想调动,只能往国有企业调。但要进这些企业,往往比较难。即使调成了,进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国有企业跟机关里差别不大,你不见得能干成什么。如果到民营企业,只能辞职。你敢不敢辞职?”
“你能辞,我为什么不能?不管采取什么方式,我必须到中关村来。”
“既然敢辞职,那就到我们学友来吧,学友正需要人,我们一起干!”
白浪沉默了,没有表态。
李维思说:“你是觉得学友太小吧?但小只是暂时的,我要让学友成为一个有实力、有影响的大公司!你知道中关村最有影响的是哪家公司?”
“当然是北科。别说在中关村,就是在中国计算机界乃至整个科技界,北科也是赫赫有名的。”
“对,确实是北科。”李维思走到门边,往远处一指,“瞧,那就是北科的大楼,多气派!不过,北科是老牌国有企业,经营几十年了。但经营几十年也就这个样子。我想,学友公司的发展一定会比它快。十年之后,不,五年之后,学友的名气和实力一定要赶上甚至超过北科,至少比北科不次!你知道吗,北科的郝总坐什么车?不过是桑塔纳,还是旧的,有几次我们门口驶过,我听那声音特刺耳,像台拖拉机,估计那车也用了好些年头了。我就想,堂堂一个大企业的老总,怎么就坐这样的车,一点派头也没有啊!你看我,将来我准得弄辆进口车!够不上奔驰,也得弄辆丰田。现在的学友默默无闻,五年之后,我要让学友公司几个字变得响当当的,在中关村大街上,一问学友公司,无人不知!白浪,选择一个公司,不是看它现在怎么样,更重要的要看它将来怎么样。不要犹豫了,你就到学友来。我们是老朋友,跟朋友在一起干事业,总比跟陌生人在一起强吧?你是林婉的爱人,我是林婉的同学,就是冲着林婉,我也不能亏待你呀。我若坐奔驰,你少说也得坐丰田。我挣一百万,你少说也得挣个八十万啊!”
李维思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激情。因为兴奋,他胸前的衣扣松开了一个,但他浑然不觉。
白浪却仍有些犹豫。
李维思看了看表,热情地说:“正好也到吃饭时间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边吃边聊。”又对夏荷说:“你看着屋子,我和老朋友去吃个饭。”
夏荷甜甜地说:“你们去吧,李总。”
白浪便操作电脑退出《新月汉字》,把系统从硬盘上删除掉,小心地收起软盘,与李维思一起走出公司来到街上,折进胡同里的一家小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