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为人严肃,看到徐山到来,露出少有的笑容,淳朴的人们总是对成绩好的孩子另眼相看。徐山给大伯夫妻俩作揖拜年,得了不少夸奖与好处。老二自然又被教育一番,对徐山恨得牙痒痒。
爷爷还在里屋躺着,人老了,有些怕冷。徐山进屋磕头,看到老头子笑着招手,略有迟疑。他爷爷慈祥随和,最受爱戴,屋子里总藏有冬瓜糖或桔子饼,是孩子们的天堂,魂牵梦萦的地方。
或许因为常年住在一起,徐正乾对徐山二哥有点偏爱,但徐山明白,要真是面对危险时,老人家绝对愿意为任何一位孙子付出一切。他迟疑的原因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老人家养成了一个可怕的习惯:喜欢撇人手指,就是压手指关节的地方,啪啪地响了,他就坏坏地笑。这是徐山奇怪的地方:还能不能好好地玩?
徐山还是爬起来坐过去,不能上床,裤子上全是泥。徐正乾看着眼前的孙儿,面容如玉,步履沉稳,神情平和,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隐隐一种灵气,让人十分舒服。他知道这孩子不会比徐正坤差,那种内外坦然透出的灵性还要压当年的二弟一头。
他递给徐山一个罐子,果然是桔子饼。徐山拿出一个,颇为怀念地吃了,甜中带酸,苦中含香。这种别有滋味的甜品,后世怎么就会被人遗忘了呢。徐正乾看他吃得香甜,也很开心,道:“吃一亏长一智,三儿,上次被电后这就真懂事很多了呢。以后你想吃了,就来爷爷这里。”徐山点头答应。
回到家里,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上坟。差不多时间,每家每户都背上祭品出发。祖先们的坟都埋山湾周围,都是徐氏一族,路过的坟都会烧点纸,区别是烧多少和放不放鞭炮。
徐山家在奶奶坟前逗留最久,自然地遇到大伯和幺爸一家。徐氏他们这一支算发家早,祭品比其他家要丰富一些,端头肉,酒和苹果。这个年代苹果太稀奇,祭祖后就是几个孩子之物。莫说他二哥,就是幺爸家的老大徐名凤也眼光贼贼地盯着苹果看。徐山爸妈结婚在四弟之后,要徐山也要得晚,此时徐名凤都十四岁了。
三家人的鞭炮一齐响,徐燕燕被吓得大哭,徐山过去把她耳朵捂住,做鬼脸逗,才休停。完了之后,徐山微笑着看小家伙伴们抢苹果,抢未引燃的火炮。几家大人都夸他,成功地提高了小伙伴们的仇恨值。
最后一站是老祖宗,湾里唯一能称之为墓的地方,全石头打造,有墓碑,有龛台。徐清源公,清朝举人,他的墓地坐落在山腰,正对山谷外面的方向,视野开阔。这里也是湾里人祭拜的重头戏,愿子女能沾惹一丝文气,读书出头,跳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烧香磕头,做完就可回家了,徐山有些不舍。现在的他已不同与前世,墓上的阴刻碑文很吸引他,墓头“天地光明”四字就中正大气,法度谨然,下面的碑文温润闲雅,用笔圆转,书风秀逸。徐山感觉,这应该是外公说的“赵体”,恰好没有赵孟頫的帖子。天空又在飘雨,来日方长,只能以后慢慢来揣摩。
后面的节目是湾里传统,男人们聚在一起打牌,没凑上的就在旁边看;女人做饭拉家常;孩子们负责发疯玩耍,这一天有免揍的规则。
刘婶过来串门,说约好徐山的幺妈几人准备去大佛寺上香。周淑芬因为儿子的事情,现在十分相信这些,为难的是下雨女儿不好背。徐山正愁找不到理由不去与小屁孩们疯,坚决鼓励母亲去烧香,让她放心地将燕燕交给自己。周淑芬对于懂事的儿子自然相信,欢快地出门了。
徐山将燕燕放在竹篮里,她直哼哼地闹不停,只得将她抱在怀里逗。桌子上依旧有纸,徐山试着一手搂燕燕,一手练字。可惜他人毕竟还小,这样抱着十分吃力,于是又拖过凳子,将燕燕扶着站在上面,手就真腾出来可以写字了。
丫头也奇怪,这时一丁点不乱动,就眼光好奇地盯着徐山,看他写出的字。周荣全说过,书法运笔有悬腕和悬肘两种。前者以肘着桌上,使腕虚提;后者最难,将全臂悬于空中,肘与腕平,以所书字之大小而定距桌之高低。若初学便将腕置于桌上,则终身不能悬肘。是以徐山习字以来,都是悬肘运笔。
此时他意在笔尖,左手若即若离地扶着燕燕,忽然灵机一动,想起外公说的一句话来,“悬腕悬肘力方全,用力如抱婴儿圆”。可不是么,手内有力,可防她摔落跌倒;手面无力,可防弄痛她半分,两者并不冲突,相辅相成,一内一外的关系。
一种明悟在心头,运笔逐渐流畅。他不再为了表现“柳骨”将字写瘦,而是写出来就是骨头,本来就瘦。
他最初临《玄秘塔碑》是对临,看一笔写一笔,逐渐看一字写一字;后一阶段是所有的字体都烂熟于心,可以背着书写,属于背临;如今脑内没有了任何字体的形象,写出的字,反而铁骨铮铮,仿佛获得了柳公的一点真神,跨越到意临有得的阶段。
他写完一帖,毛笔一丢,将燕燕双手抱在怀里,狠狠地在她粉嘟嘟脸上亲。看着丫头无辜的眼神,徐山哈哈大笑,这个节日双喜临门:阴符术上取得突破,书法更上层楼。
寒假后面的日子,徐山过得轻松了些,练字只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其他时间要么去参与小孩的游戏,要么如以前般溜达到麻子的山谷静坐,要么或去山顶闲看流云,还到徐清源墓前赏文几回。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徐山领悟的书法之道与修炼又有相通之处,二者相得益彰,进步神速。开学前,徐山已经能够保证每次都入静成功,微茫之中,息活泼而心自在,意念与丹田之气,氤氲缠绕,日充月盛。书法上,除了每日两贴的《玄秘塔碑》,已经开始临摹《黄庭经》,师法右军。
这晚在修炼醒来,徐山将胸前的河图掏出来摩挲,沉默。他刚才入静,一灵独存,与丹田之气混为一同,隐约感觉外界传来阵阵凉意,遂而转醒。
按说如今的他修行,外识关闭,寒暑不侵,当然不是说身体不受侵扰,而是说这一刻的意识,另存于丹田虚空,应该感受不到外界的冷或热。
所以,此时他陷入了沉思。河图一直都有凉意,让他上过夏天过得很清爽,当时在麻子的山谷里最明显。他基本可以肯定,静坐时感受到的凉意就是来自河图,这与外面的寒气不同,例如现在握在手里,并没有冻手的感觉。
那么,就存在两个问题,河图的这股凉意是什么?为什么以前修炼时都没有感受到,而会在今晚出现?前一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后者猜测与修行进步有关。修行日久,杂念愈少,独守灵台的这个“本我”或者说“灵觉”也应该是一天天强壮,或许因此逐渐发现或意识到以前不能发现之物。
河图是干什么用的?对徐山来说,除了传给他一段未来三十年的记忆,现在最重要的作用是替他遮掩天机,防止反噬之力。
他清楚记得麻子的话,“我们鬼谷一脉,受河图传承,得天下之机而不能出世,困守一偶,但同时也受河图的庇护,三尺之内,阴阳混沌,天机不晓。”
徐山以为,重点就在后面八字,“阴阳混沌,天机不晓”。
他的修道是修什么?“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他现在练气,就是在修阴阳,这河图三尺之内,“阴阳混沌”会不会干扰到自己的修行,现在会不会就是一种干扰?他又联想到麻子说那些得道大能可以抵抗天道反噬,这种抵抗会不会就是自己修行出来的气?那么自己在河图的干扰下如何能够前行?
考虑完得失种种,徐山觉得自己应该冒险一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决定不再佩戴河图。这样至少可以观察到底有不有天道的反噬之力,如果有,反噬之力到底体现为什么形式,强与不强;还可以观察没有河图的干扰,自己的修行进度。
他将河图塞回布囊放在以前的盒子里,三尺之外,于是又将盒子在房间靠里墙的柜子底藏了。没有河图在身,仿佛去了某中枷锁,徐山觉得浑身一轻,安然入睡。
第二日晨练阴符术时,也许是错觉,徐山总觉得丹田内的那一缕无形之气活泼几分,意识与它纠缠盘旋,灵动几许。起床后,徐山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母亲对待河图的重视程度。如果可以,他估计周淑芬愿意把河图供上家里的神龛天天上香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