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客感觉,自己眼里的妈妈和哥哥姐姐眼里的妈妈是不一样的。
哥哥姐姐还懂事的时候,妈妈是专职的。
那时她是随军家属,用不着上班。
自己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复员了,妈妈也变成兼职的了。
人们常说妈妈的味儿道,白客却鲜有感受。
从小到大,白客极少见到母亲做饭。
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他一个人在灶台前忙碌。
当然,白客的哥哥姐姐们会帮着拉风箱,或者洗菜什么的。
父亲去世以后,则完全是哥哥姐姐们接过了做饭的重任。
不过,母亲虽然从不做饭,但白客兄弟四个身上穿的却大多是母亲亲手缝制的。
秦咏梅虽然有些粗鲁、野蛮,但手很巧。
只要她见到过的服装样式,随手就能做出来。
小的时候,光帽子白客就戴过新四军帽、红军八角帽、前进帽、船形帽等各种。
衣服更是不胜枚举了,夹克衫、中山装、列宁服、风衣、西装,各种款式的衣服,秦咏梅都拿儿女们练练手。
眼下天气越来越凉了,秦咏梅开始给全家人缝制棉衣棉裤。
白客半夜起来撒尿时,秦咏梅依然在忙碌着,不停地踩着缝纫机。
白客和大哥、二哥、姐姐,还有白策和秦咏梅他们自己。
这一家人的冬装绝对是很大的工作量。
上炕的时候,白客偷偷看一看妈妈。
秦咏梅很漂亮,有一米六五的个头,皮肤很白,下巴尖尖的。
人们都说她是个三毛子。
上一世,白客见过自己的姥爷。
姥爷皮肤也特别白,不是黄种人的那种白,是白种人的那种白。
有些粗糙,毛孔粗大,太阳一晒就会发红。
而且他的鼻子很大很高,眼睛是绿色的,身上胳膊上都长着又黄又细的毛。
姥爷出生的那些年,正是老毛子肆虐东北的时候。
东北的乡村里经常会出现姥爷这样面目不详的孩子。
因为姥爷是家中的独生子,全家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伴着缝纫机声,白客在沉入梦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还是房子。
白策不肯买房子,宁愿带着全家人挤在一间半的小屋子里。
主要因为当时绝大多数单位都有这样的规定:职工自己有住房的,单位一律不再分房。
除此之外,还跟保守的观念有关。
就如同大家都知道复员可以拿到逆天的补偿金,却都宁愿选择转业一样。
国家给安排的东西总是高大上的。
既然房子是国家安排、单位安排的,老百姓就接受不了自己买房子这种事。
在他们看来,只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才需要花钱去买。
白客说服父母的难度可想而知。
重生归来三四天之后,白客就开始感觉满满的无力感了。
买房子的事儿,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服父母。
白客就想再说服父母换一换工作。
秦咏梅把全家人调动过来的时候托的关系很大。
是秦咏梅的三哥找了当地的一个姓张的副县长。
副县长让白策和秦咏梅自己挑单位。
除了像公检法之类需要干部编制才可以进入的单位外,其他单位他们大多可以随便挑。
最后,白策选择了物资局,秦咏梅选择了服装厂。
多年以后证明,他们的选择都不够明智。
白策在物资局里受到排挤,以工代干是没戏的,连好点的岗位都拿不到。
堂堂的团职参谋,最后竟被发配到海边荒郊看仓库去了。
秦咏梅虽然选择了自己喜欢的工作,但服装厂粉尘太大,十几年后,她就患上了气管炎。
其实白策本来可以当中学老师。
以他的学识,在中学当老师绝对游刃有余。
而不是在荒郊仓库里斯文扫地。
当然,白策选择物资局是有自己考量的。
第一是惦记分房,第二是考虑子女工作问题。
物资局自己就是分配建筑材料的,所以最容易解决住房。
而且物资局有知青商店,可以解决职工子女就业问题。
隔三差五念叨买房子的事儿之后,白客又开始跟老爸念叨换工作的事儿。
“爸啊,你比我们老师还有学问呢。”
白策有些得意:“那当然了,你爸我上过私塾,进过洋学堂,又上过军校。你们老师呢,估计也就高中文化吧。”
“是啊,像爸这种文化水平,至少可以教中学呢。”
白策叹口气:“本来我也想去当老师的。可学校分房子要论资排辈等很久,而且你们兄弟几个将来工作也不好解决。”
“听我哥说十七中能解决房子,而且他们有校办工厂,老师的子女可以去上班。”
“是吗?十七中好像很偏僻啊。”
“是很偏僻,可怎么也比你到西海头看仓库强啊。”
白策大吃一惊:“谁说我会去看仓库?”
“这个,”白客一时语塞,只好瞎编,“我到姜红卫家玩,偷听他老爸跟别人说的。”
白策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说起来巧,白策调到物资局后,竟然遇到了他的一个老战友姜勇军。
姜勇军的小儿子姜红卫和白客又在一个班级。
当初,白策在部队担任连队指导员的时候,姜勇军还是个炊事班班长。
等白策当上团职参谋的时候,姜勇军才当上司务长。
65年在北大荒拉练时,姜勇军本该陪着老团长殿后的。
结果他怕冷,自己跳上车先跑掉了。
事后,白策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但风水轮流转,白策复员之后,姜勇军慢慢在部队熬着,最后也是以团职干部的身份转业到了地方。
但他是转业,到了地方继续保留干部的编制。
而白策却失去了干部的编制,只能当姜勇军的下级。
姜勇军会不会给白策穿小鞋倒不一定。
但他了解部队的情况,知道白策拿了一大笔安置费。
而他自己的转业费连白策的一个零头都不到。
如果白策的工作状况再好点的话,他心里肯定会不平衡的。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善待老战友。
白客把未来的状况透露给白策之后,就只能等着白策自己下决心了。
可白客了解老爸,老爸哪里都好,就是做事太优柔寡断。
相比之下,秦咏梅才是果敢决绝之人。
白客如果说服了秦咏梅,白策就会下定决心了。
可白客上一世跟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太好,甚至有些怨恨母亲。
这一世回来,看母亲也有些戚戚然。
可白客下定决心了,这一世无论如何要和妈妈搞好关系。
秦咏梅是这样的人,你和她硬钢的话,她比你还钢,你和她软的话,她比你还软。
更何况,在绝大多数家庭里,父母都更疼爱最小的孩子。
秦咏梅是个脾气暴躁的人。
白策当年在外面支左、支工或者拉练的时候,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气不过就拿孩子们出气。
先拿老大白宗练手。
有一次,刚回走路的白宗被秦咏梅打了,就跑到苞米地里躲起来。
部队大院的家属们帮着找了好半天才找回来。
白宗嚷嚷着:“我要粑粑,我要找粑粑。”
家属们群起而攻之,把秦咏梅痛骂一顿。
秦咏梅急了,跳起来要打人,家属们吓得纷纷跑掉了。
从小到大,前面的三个孩子都没少挨揍。
家里唯一的女孩,白客的姐姐白宁都没能幸免。
甚至在两个哥哥都十七八岁的时候,秦咏梅还拎着扫帚追着打,从房前跑到房后。
街坊邻居都纷纷摇头叹息:真没见过这样当妈的。
唯独白客,从小到大,秦咏梅别说动手打,连训斥都很少有。
四五岁在南方的时候,白客有一次发火,动手打秦咏梅,秦咏梅也只是笑着搂着白客。
“哎哟!天上打雷了,老天爷要发怒了哦!”
白客要是施展软萌贱小孩本领的话,一定可以把秦咏梅拿下。
“妈,咱们东北真好啊,顿顿都吃苞米饼子。”
“嗯?”
“哦不,是顿顿都吃鱼。”
“是吧,”秦咏梅得意地笑了。
秦咏梅笑的时候很好看,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月亮一样。
“哼!你们这些小南蛮子,跟着老子算是享福了。”
白策也在一旁点头:“对,多吃鱼好,鱼是最好的蛋白质,可以帮助你们长身体,长大个儿。”
其实,白客兄弟几个吃鱼已经吃的磕磕够够了。
这座北方小城里,不光缺少大米、白面,而且蔬菜也极少。
唯一不缺的就是海鲜。
各个门市里,每天主打的蔬菜就是海鲜。
比鹅蛋还大的海蛎子,5分钱一斤。
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杂伴儿鱼,3分钱一斤。
海参?不咸不淡的,啥味道儿都没有,白给人都不要。
海带?老百姓只爱吃新鲜细嫩的。
又老又厚那种海带,都晒干了,包装起来,忽悠内陆人去了。
“可光吃鱼也不行,身体发育营养要均衡……”
白策打量白客半天:“格老子,你又拿老子的工作证,跑到工人文化宫看书去了。”
白客嘿嘿笑着:“本来嘛,身体发育不光要吃鱼,还要吃各种蔬菜水果。”
白策点头:“嗯,你还真学了点东西。”
秦咏梅愤愤不平:“他奶奶个腿儿的,每次门市来点土豆白菜,都被那些王八蛋走后门了。”
“对啊,妈,你可以让刘爷爷把你调到门市上班啊,那样咱家就经常能弄到蔬菜吃了。”
“老子才不要当营业员,整天婆婆妈妈的,还要算账。”
“门市有专门算账开票的,营业员只负责称斤两。再说妈妈在服装厂上班容易得病。”
“得啥病?”
“服装厂粉尘大,容易得气管炎。甚至容易得……肺癌。”
秦咏梅顿时脸色大变。
白客知道,自己挠到妈妈的软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