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庆州城的城堞后,蒙着肮脏袍子的守兵,在灰瓶、檑木堆里缓缓醒来,接着他们趴在残缺的女墙后,望着旭日下不可思议的现象:
城北马岭河东西的山地荒野里,原本如沙海般密布于此的西蕃、党项围城的营帐,一夜之间好像变了模样,在其背后绵延的山谷间,遮天蔽日的灰尘扬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牲口的叫声,烟尘当中许许多多穿着褐色皮衣的党项蕃子,是漫山遍野,闪闪烁烁。
“蕃贼,蕃贼退了。”最初,守城的唐兵,还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
可很快,“蕃贼退了”的呼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许多守兵立起身子,跳跃着,高举着双手,无不有复苏之感觉。
这么长时间,在西蕃百般的各种攻城器械层出不穷的攻势下,庆州城不足三千的唐兵,在刺史论惟明的带领下,总算把这座城给顽强地守下来了!
可损失也很惨重,战死、伤死连带病亡的,现在庆州城已不足一千的守兵了。
此刻雷鸣的欢呼声里,论惟明的拳头砸在垛口的夯土上,泪滴顺着他的胡须,点点滴滴落在其上,浸染了大片黄土。
论惟明实在百感交集。
因为他身上流着的,实则是西蕃的噶氏家族的血。
这种身份,让面对马重英守卫庆州城的论惟明,显得格外微妙。
噶氏家族,乃西蕃的大贵族,其最著名的人物叫论钦陵,这位为西蕃大论噶尔.东赞的儿子,和四位兄弟一起,于西蕃赞普芒松芒赞在位期间(650—676)年执掌西蕃的军政大权,开始四面出击,和唐争夺西域霸权,咸亨元年(670)钦陵为西蕃军主帅,于大非川大败唐朝名将薛仁贵,十数万唐军尽墨,此后又在青海湖大败唐朝中书令李敬玄的十八万唐军。芒松芒赞死后,钦陵为西蕃大论,辅佐幼主赤都松赞,唐朝深畏之,此后论钦陵继续在安西、河西等地,和唐朝名将裴行俭、黑齿常之、娄师德、郭元振等展开了绵长而精彩的较量。
可随着赤都松赞的长大,对专权的论钦陵渐渐不满,赞普王室和噶氏家族的矛盾日深,赤都松赞认为噶氏有篡权的危险,对其猜忌之心愈发炽烈,据说赤都松赞还写过首长诗,来表达对论钦陵的敌视和蔑视:
“加布小河谷(加布,是噶氏家族的封邑),
平民想称王,
噶氏子想称王。
蛤蟆(蛤蛤?)想飞天,
泉水想倒流,
磐石想倒滚,
时光想......(这句为苏拉自己所加)”
终于在公元699年,年轻的赞普以狩猎为名,奇袭了屯兵青海的论钦陵,钦陵自杀,噶氏家族两千余人被屠灭。
不过钦陵的弟弟赞婆和儿子弓仁却逃了出来,逃往何处?当然是唐啦。据说弓仁在而后也吟了首诗,十分凄惨:
“妻子越山头,
爱子遗于后。
草坝别父老,
母妹亲相送。
今后我主是,
唐王名三郎(三郎,应该就是唐玄宗李隆基了,所以这首诗应该不会作于武则天时代)。”
投唐的赞婆和弓仁,得到武则天热烈欢迎,此后在唐土便以“论”为姓氏,全族上下对唐朝那是真的忠诚:论弓仁为唐玄宗征战西域,最后为朔方副大使,赠拔川郡王;其子论诚节,在安史之乱时卖尽家财,带着所有僮仆加入禁军,保卫肃宗皇帝,得封武威郡王。
而论诚节有四个儿子,怀义、惟贞、惟贤、惟明,都深受信任,为唐廷立下汗马功劳。
所以此次击退西蕃对庆州的入侵,对论惟明来说,意义非凡。
“终于,终于我没有辜负噶氏家族的威名,这座庆州城我保住了,为陛下保住了!它没有落得和盐州城一样的下场......”论惟明缓缓跪在女墙下,握紧拳头,如此说到。
这时,庆州城南的马岭河谷高岗上,前来救援的数万唐军也欢呼腾跃,声震河川,宰相萧复立在彼处,望着蕃贼奔逃的景象,仰天大笑,“蕃贼逃矣!”
“蕃贼逃矣!”此刻无论是神策军的高崇文部,还是邠宁军的韩游瑰部,还有同样来驰援的神威军吴献甫、张万福部,将士们无不以手加额,畅快大呼。
此刻,急切想要立功的韩游瑰抱拳,对萧复建议说:“我观敌人遁逃之势,马重英所部向青刚岭方向奔驰,而党项诸叛蕃落,似乎向白于山的各道口潜行。请萧将军亲择选精骑八千,急追马重英,勿要斩马重英首级于旱海之边,献于大明宫阙下。”
萧复凝眉举手,“韩将军所言甚是,可西蕃每次撤回,都有精锐殿后,我恐我军骑兵不能竟全功。”
说完,萧复大步走往僚佐所捧的地图前,对各位将帅说到,“河东马燧、河中浑瑊随即要领四万精兵自石州、龙门渡河来援,我即刻派人去知会,让这两位择选骁勇精骑一万,率先驰往庆州,由韩将军划一指挥,以此追袭蕃贼,可克全捷!”
“那马重英于鸣沙的退路?”
萧复丝毫不担心,豪气地将手一挥,“兴元防秋的防御观察使高岳,已领过万步骑,北出萧关蔚如川,我会再让灵武的康日知再领万人南下,两道铁扉一合,即可彻底切断鸣沙的道路,马重英于寸草不生的旱海里,必插翅难飞。”
“好啊!”诸位都喜形于色。
这场仗要是把口袋扎紧了,可是能消灭数万蕃子的标准大胜,必将大挫西蕃的锐气。
这会儿,行营里的粮料供军使齐映上前,对萧复轻声建言说,全军的粮秣给养也要注意,上万骑兵追击,需要大量消耗,可现在位于宁州彭原的军资库已然见底。
“无妨,韩南阳的给养差不多送至,本相已让神策将韩钦绪和邠宁将范希朝前去渭口承接了。”萧复的答复,让上下都吃了颗定心丸,于是大家都摩拳擦掌,准备追击的事宜去了。
长安城东,赤红色如龙般横跨河岸的灞桥边,一片春意盎然的竹林前,身居富贵闲职的尚书仆射的崔宁,正和妻子柳氏,和一大帮妾室来此游春。
柳氏看,丈夫闲居升平坊这段时间,身材都发福了,以前是个矮子,现在就是个矮墩子。
散步时,崔宁还恨恨地对妻子小声数落着女婿,说这厮太不像话,对不起我家阿霓。
“那就和高三断绝来往,如何。”柳氏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