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京城又迅速恢复平静,人们似乎都在等着三年后,高岳和李吉甫在皇帝面前的赌约。
不过边疆的酷烈态势却日甚一日:却不是关于唐人的,而是宥州的党羌,拓跋朝晖领万余平夏羌骑,在白于山车厢峡处击败了企图北进占据长泽监的渭北六府党项,六府的豪帅司乞埋和其子司波大野狼狈逃窜,其蕃落有数百人被拓跋朝晖俘虏。接着白于山的巅峰处,平夏拓跋氏族大开杀戒,将司氏族的战俘每隔六人,便抽出一位,破腹挖心,其余统统没为奴隶,祭典拓跋守寂的在天之灵,污血染红了山野的荒草。
河东离石处的数千帐党项蕃落也不甘寂寞,纷纷渡过黄河往西,部分加入平夏,部分加入渭北六府,双方继续厮杀酬赛不休——只有野诗宕所部,共七百多帐入延州,请求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庇护。
高岳和李泌暗中建议朝廷,指令庆州刺史论惟明,不顾昔日的禁令,以官府的名目秘密卖给东山党项里的杀牛、白马族许多箭簇、刀剑、长矟和旗帜,该两族便得以用旗帜分署族人,并装备了锋利武器,成波越过白于山,同样出现在宥州南界,声称也要竞争天柱军节度使的位子:席不暇暖的拓跋朝晖,只能领整个平夏部,又和杀牛、白马等族展开血腥的酬赛。
不久,礼部春闱结束,高岳在宣平坊的私邸当中,却迎来了两位年轻的客人。
这两位皆是来参加春闱的,却都黜第,其中一位叫权德舆,为乃是宣歙观察使韩洄举荐,为前起居舍人权皋之子,其父权皋在安史之乱时避难于浙西润州,在大历元年时已去世,去世前拉着当时年仅八岁的权德舆,说我们权氏郡望并不在润州,而是在天水郡略阳啊,等到王师光复河陇时,你得把我的墓地迁回到故乡去!
所谓的天水郡略阳,即是秦州以北。
故而权德舆这次入京赴试,听闻高岳在华亭取得大捷,便奉着名刺前来拜谒。
高岳热情地接待了权德舆,席间这位年轻举子谈吐不俗,举止有礼,很得高岳的欣赏,便问他对当今时务有什么见解。
权德舆慨然作答,朝廷应奖率三军,光复河陇数千里山河的州郡、军镇,此不作他想。
高岳笑起来,他知道这年轻人很聪明,很懂得投自己所好,因为正如李吉甫所攻讦的,他现在是依仗皇帝的“权门新贵”,是完全有能力通榜的——权德舆只恨没在去年秋冬就来干谒自己,这段时间高岳的府邸前是华盖如云,能轮到他已是激动莫名。
“权郎此次来,可有行卷在身?”高岳便直入话题。
于是权德舆悚然而立,毕恭毕敬取出轴诗卷来,送到高岳的手中。
高岳展开一览,便吟诵起来:
“鸾啼兰已红,见出凤城东。
粉汗宜斜日,衣香逐上风。
情来不自觉,暗驻五花骢。”
这一读出来,倒闹得权德舆有点不好意思,他也晓得这数句过于“侧艳”,可能不会让执掌边戎的高岳所喜。
果然高岳接着读下去,便是:
“婵娟二八正娇羞,日暮相逢南陌头。
试问佳期不肯道,落花深处指青楼。”
读着读着,高岳的眉梢皱起来。
而权德舆额头的汗呲呲的。
不过当读到诗中的少年“辽东去”时,女子只能在闺楼处遥望相思时,高岳情不自禁,起身吟哦起来:
“君去期花时,花时君不至。檐前双燕飞,落妾相思泪。
空闺灭烛后,罗幌独眠时。泪尽肠欲断,心知人不知。”
他不由得想起华亭战场,无念山处那层层叠叠的坟茔和白幡,里面掩埋的,可不都是只身向辽东、西陲而去的少年吗?
他们再也回不到心爱的女子身边。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万里行人至,深闺夜未眠。双眉灯下扫,不待镜台前。”
将权德舆的玉台十二首读完后,高岳不由得掩卷长叹起来,“这战场上,又有几位行人可以千里出征,又千里还呢?”
接着高岳敲着书案,干脆利索地对权德舆说,请权郎明年再至京师,本尹全力援引。
权德舆大喜,当他离开高岳甲第时,望到那飞扬精巧的屋檐,华美巍峨的抱厦,郁郁葱葱的林苑,便觉得等到来年后,自己也会如高岳般可期富贵的......
来的第二位客人,当门阍吏交来名刺时,高岳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名刺上所写的,正是韩愈。
高岳哑然,他从书案旁边的箱箧里取出另外封信件来,此信正是韩滉之弟韩洄先前写给自己的。
信中韩洄也提到了韩愈。
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印象:现任宣歙观察使的韩洄,在接见辖区内举子时,其中就有韩愈。
当时韩愈正在宣州,由寡嫂郑氏抚养成人,便准备取得乡贡资格,赴长安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在韩洄面前取解状时,自报家门时居然称自己为“昌黎韩氏之后”。
韩洄当即不悦,不过他也给韩愈留面子,在让其他举子退下后,才单独对韩愈说:“我十世祖为韩播,你父仲卿昔日与我同朝时,曾说你家八世祖为韩耆,你怎好违背常理,认我昌黎韩氏为郡望?”
原来,韩滉和韩洄兄弟俩,才是正宗的辽西昌黎韩氏后裔,他口中的十世祖韩播,正是昌黎韩氏的始祖;而韩愈父亲韩仲卿,在世时明确称,自己八世祖叫韩耆,是安定郡人(泾原)氏,和昌黎天高水远,八竿子打不着。
这正是李逵遇到了李鬼。
可韩洄在信中对高岳说——韩愈这小子倔的很,虽然脸色涨红,可丝毫不松口,坚持说自己是昌黎韩氏的后代——最后连韩洄也怕了,又念韩愈如今家族艰难,生计不容易,也就没和这年轻人计较,依旧给他解状,解状上韩愈依旧要求,把自己郡望写成昌黎韩氏。
韩洄哭笑不得,只能照办,在信中倒是和高岳埋怨道:“一姓常不止一望,如遇著望,则目为故家,如望不著,则视为寒畷,攀附宗枝之习,由此而生,何太势利如此?”说的便是韩愈。
“请韩四郎入内。”这时高岳的思考结束,便对门阍吏如此说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