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回宅第的陆贽,沉默地跪坐在毡席上,望着摊在眼前的一方麻纸,又看着面前的毛笔和墨丸,香炉里升起的烟雾越来越多,直到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时家中老仆走过来,告诉自己,有兴元进奏官手奉名刺来谒见您。
陆贽接过名刺,见到来者是新任的兴元府进奏官、检校殿中侍御史,黎逢。
不一会儿,黎逢便进入厅堂,坐于下首的席上,用残缺的右腕和陆贽互相告礼,称自己此行千里迢迢,给相公带来了汲公的回信。
陆贽哦了声,便双手接过信件,拆开封皮后,取出来,但见里面只有一行四个字曰:“且观黎逢。”
于是陆贽沉吟下,将信重新折回,放在案几上,叫老仆给黎逢端来茶汤,便问道:“黎侍御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
黎逢脸上顿时有了愧色,急忙答曰陆相公所言无错,无错......
陆贽也稍微了解他的过往,知道他写的一手锦绣文章,然则没有背景又不善为人处世,急于求成后便和窦申、袁同直等人厮混,连家中贤惠美丽的妻子也被他休弃,最终在李希烈、李怀光、朱泚(只在心中发声)作乱京师时,他未能全节,给伪朝廷当了伪中书舍人,后来于潜龙殿的血腥杀戮里丧失右手,但还好未死。
合川郡王李晟光复京师时,见他知道点东西,便没有处决他,可黎逢也因此一蹶不振,先是被贬谪各处,后来是陆贽向皇帝献了“让流人充实西北官署,戴罪立功”的方策后,黎逢才辗转去了陇州南由为县丞,后被高岳照顾,现在送他来进奏院为职。
按理说,陆贽应该痛恨这种人才对。
可当黎逢在他面前时,陆贽却恨不起来,只有唏嘘和惋惜。
这个因个人操守问题,而丧失所有的人,有什么值得恨的呢?
“汲公的意思我明白了,这里有份遗爱碑,是魏博的田驸马央求朝中人士写的,为此还有十万贯的润笔,汲公有意要抬举你,敢问黎侍御能应下来否?”陆贽便有意试探说。
“田驸马......魏博......”要是搁在之前,黎逢连魏博镇是个什么存在都不知道,不过这些年他在边地磨砺经历,政务和见识上和曾经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是想了想,便十分开心,说只要高汲公和陆相公能信任仆,仆愿应下。
“可是,是要给田承嗣写遗爱碑,关乎黎侍御此后的名声呢!”
黎逢此刻面如死灰,艰难地笑了笑,对陆贽坦承:“名声?像仆这样的,便如乱世的浮萍飞蓬,哪里还能顾忌什么名声。早已被自己毁了,现在无论做什么,只要还能重新出人头地,便愿意去做。那十万贯的润笔,仆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只要能让相公和汲公矜怜,仆万死不辞。”
这话让陆贽惊愕了,他将高岳的纸张重新拾起来,反复看着“且观黎逢”这四个字。
一个士子,当他的政治前途被毁掉后,为了能重新来过,真的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我呢?
我如果现在是和黎逢一样的遭遇,我能放下身段,做出和他一样的行径来吗?
想到这里,陆贽只觉得心都被窒住了,他剧烈地暗自摇头,只觉得又可怕又恶心,又感到无边无际的绝望。
最终他支在案几上,几乎觉得透不过气来。
“逸崧,你想告诉我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最终陆贽举起手来,正色对黎逢说,不是我信不过黎侍御的手笔,只是这遗爱碑事关朝廷和魏博镇之间的关系,非同小可,由我亲自动笔更为妥当,相信这也是田驸马所期盼的。
黎逢赶紧说无妨无妨,仆何德何能,敢和相公在文章上论短长?
最终陆贽温言宽慰了黎逢几句,见天色已晚,又挽留他在自宅的客馆住下,接着自己则磨开墨丸,提起笔,十分凝神认真地在宣纸上宛转起来。
不久,陆贽真的写好了魏博遗爱碑文,交到皇帝的手中。
这篇碑文写得不卑不亢,先是说田承嗣在魏博镇恢复生产、顾惜民力,总算是有所“遗爱”,然则又指出此爱乃是小爱,还没到对国家苍生的大爱程度,勉励新节度使田绪要谨尊典宪,更加奋进,早日达到大爱的标准云云。
至于刘瞻带来的十万贯钱财,陆贽也接受下来,转即奉纳到了左藏当中,充作河陇军费。
“陆九!”皇帝非常感动,由此更加认为陆贽品行的可贵,然后他便让送到刘瞻的手中。
刘瞻也是长舒口气,非常欣喜,很快就和部众一起扬鞭,向河北的魏博镇驰去。
在刘瞻回报的同时,朝廷代表第五守义距离上党的潞州也不远了。
可这时李抱真躺在“紫仙馆”中,已是面色赤红,腹胀如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
那方士孙季长在先前继续诓骗他说,司空先前吃三千颗金丹,已经快要飞升,但却因心不诚没有坚持下去,才导致功亏一篑的,此后服量应达一万颗才行。
李抱真是真的信了,活活吃了一万颗,以致如此。
混乱中,孙季长留下书信,说自己先去找仙人,马上便骑凤凰来接司空飞升,接着裹了不少金银细软,溜之大吉。
可叹李抱真依旧相信他,在死死苦撑,家人围坐四面,早已哭成泪人,他还在叹息着说:“朝廷误我,原本孙师告诉我,我之所以老是得不到飞升,都是由于官爵太显的缘故,所以我七次上疏,希望辞去司空,就任个仆射便好,可朝廷始终不愿答应,现在果然成仙受阻。”说完,他歪过头来,看着庭院里那只彩绘的木仙鹤,不由得流下眼泪,挣扎着想要去骑它,准备为马上的飞升模拟准备下,可浑身滞胀,手足都像是灌了铅般不听使唤,哪里能如愿。
这时候李抱真才真真实实地感到死亡的来临,他哀伤而惊恐地瞪大眼睛,心中想到:“莫非孙师真的骗了我?”
但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哭声里,李抱真把儿子,检校殿中侍御史李缄给喊来,虚弱地对他说:“朝廷的敕使马上就要来了——为父也想把旌节给你,可你没才能,担不了昭义军,又无根基,修不了仙,如果强行那只会害了你。为父为你好,已事前在东都为你购置了数十万贯的宅院田庄,只要不无度挥霍,足够你往下三辈子吃穿,谨记绝不得违抗朝廷。”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