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柳宗元还没开口,高岳就说了声“子厚”,而后将装入鞘中的云浮剑当作拐杖,在马背山遥指着南湖的那边说到。
柳宗元望去,现在正是南湖红藕覆池的时节,夏日照耀,红绿相间,霎是美丽,而高岳所指,靠着湖堰和道路间,许多被雇佣来的蔡人,正在军吏的指示下,拆除着某座庙宇。
“这......”
“这是祭祀李希烈的庙宇,这位逆臣被处斩后,还被吴氏兄弟弄成什么‘大楚建兴王’,神偶立在这里,接受蔡兵和乡人的朝拜供奉。”接着高岳回头告诉柳,“捣毁它,也就是捣毁了淮西割据的精神支柱,随后便用这些土砖和木材,在城下立起两个崭新的庙宇来。”
“是祭奉陈仙奇和杨使君妻子?”
高岳点头,说先前终于找到陈仙奇阖家的尸骨,他们惨遭吴贼杀害后,被扔弃在乱葬岗中,现在建茔设旌,再立庙宇让百姓祭祀。
至于殉国死难的杨贾氏和四个子女,也同样被朝廷追封,准立庙宇。
“子厚,你给陈节帅和贾夫人的庙祠,各写一篇文章吧!本道让人刻在石碑上,名士的文,忠烈的血,相得益彰,叫蔡人也能得到潜移默化。”这时高岳悠悠地请求说。
马上的柳宗元肃然,而后拱手致礼,表示接受。
然后两人策马徐徐,至汝水河畔,日头开始西沉,一处小小的亭子,立在弥漫的草丛当间,高岳和柳宗元下了马,膏环奋力跑在前为主人开道,两人最终站在亭子内观水,柳宗元这时看到,卫国公的背脊衣衫汗湿透了,鬓角和额头上也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可他兴致依旧很高,特别是看到运载着竹木的小舟顺水而下时,便用剑鞘往南指:“那边,汝南城的南面,要在原来的汶港栅,造起一区的税场,这样便能给过往的商贾船只抽埭程钱了。”
高岳让顾秀主持的,就是这些事。
就拿蔡州一地来说,本就是四通八达的地方,于是高岳规划,在此州设四处税场,西面有文城场与唐州慈丘相连,沿练水运货;北面则是兴桥场,和郾城相连;往南是白狗场,于桐柏及申光二州相连;还有处,就是高岳所指的汶港场,以汝水为主要运道,可以和淮南连通。
所谓的埭程钱,便是按照市价,核算商贾的货物,每贯钱抽取二十文,即百分之二的税率。
而香料、珊瑚、金银首饰等奢侈物,每贯钱要抽取五十文到八十文不等。
这点高岳昔日在开通泾原到灵武,和回鹘商人做买卖的黄河水路时,就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而后汝南城四周的市镇,高岳还要设税务,即坐地抽取贸易税。
税场和税务,再加上盐引、茶引、酒引,及高岳马上要运作的煞割引(蔗糖),可以想见淮南镇马上商税便会占据大头。
于是此刻柳宗元终于可以发问:“卫公,而今淮南革新的事端是千头万绪,处处需要钱财支撑。可仆却听说,先前平定淮西时,卫公指挥大军有相当部分粮饷,是靠兴元、西川和夔府的商人的借贷才周济下来的。那么......这笔钱需要官府还给商人吗?”
高岳回头,有些诧异的表情,挑着眉毛,“还,当然要还。”
柳宗元也有些吃惊。
因为这个时代,朝廷官府和商人、农民间沟通的渠道是粗暴而直接的:没钱了,便直接勒令商人交,或者在农民头上横征暴敛。
当年皇帝征伐河朔,军费不够,直接让杜佑、赵赞在长安城里破钱柜、掘地窖,收间架钱,从商人富豪那里是明火执仗,就是抢劫。
可高岳却说,要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因为商人的钱,也不是平白无故来的。
然后高岳坦然告诉柳宗元,先前军费还欠商人足足一百三十万贯呢。
“这钱不是应当朝廷还吗?”
“陛下说了,这三年淮南的上供每年免三十万贯的份额,然后所有债务归我们。”高岳笑着回答。
“那该如何办!”柳宗元都有点着急。
总不能又要给百姓加税吧?
可高岳却稳若泰山,他继续指着亭子的地,说无妨,“子厚,蔡州遭遇兵火,是惨剧,但也是转机。经过一年的平叛战争,原本占据蔡州田地三分之二的土著形势户,也是吴少诚吴少阳割据凭借的将卒官吏主体,大概是四五万人,被官军消灭了绝大部分,留下那么多田地无主喽,这不就是转机?所以我让裴中立和你,分别从经界最简易的蔡州、光州做起,就是这个道理。”
“可那些无主的田地,要是被蔡人在官府经界前,偷偷占取如何办?”
高岳哈哈大笑,似乎在笑柳宗元的天真,“这不就是我坚持不免除蔡、光二州赋税的原因所在吗?”
柳宗元大悟。
你可以占取那些无主的田地,但你占了,就得被打画上砧基簿上纳税。再者开辟田地,则是要付出劳动和时间的成本的,对于普通家户来说完全不合算。
原本有势力的形势户倒是可以,但这群人在平蔡战事里几乎全被消灭了。
这样不用高岳动手,因战争杀戮而空出的田地,也没什么人敢起觊觎的心思。
于是高岳进一步告诉柳:
“这么多田地,马上本道将其中三分一,以免税三年的优惠,分配给蔡人,让他们感念朝廷恩德,恢复蔡州的稼穑耕织,以增广户口,此其一;又有三分一,分给武毅军和镇戍军,不搞营田,直接招揽人手来佃种,七三(佃农七,军伍三)分益,弥补军费军粮不足;而还有三分一,全部无偿让给兴元、西川和夔府的商贾,这样就能抵消七成的债务了!”
卖,卖地,无偿卖给商人来充抵债务......
柳宗元思绪又有点混乱。
高岳说当然就是这样,商贾要蔡州的地,可以招募农人来种植收租,当然最重要的,便是沿汝水的汶港直到汝南城,而后再到兴桥、郾城,增设邸舍商肆,那样获利可就倍增了,获利一旦大,整个蔡州的商货便会急剧增多,我设税场、税务抽取的埭程钱也同样会激增。
这是双赢的结果。
“此真乃终南山老野狐也......”柳宗元的心中,除去这个,实在想不到其他的词语来形容面前踌躇满志的卫国公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