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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思贤门前(上)

后宫观津阁左室

拓拔慎无聊的翻动着面前的《燕志》,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不下三遍了,是一本在后世早就失轶的史书,记载的是十六国中北燕的历史。

北燕的建立者叫冯跋,原来是后燕的大臣,后来篡位,国号依然是燕,后人称之为北燕。冯跋在血统上是汉人,精神上却是受到深度鲜卑化。冯氏的北燕虽然名列十六国,本身却并不出名,至少远不如他的后人——北魏文明太后冯氏出名。

这套《燕志》就是冯太后命令中书监高闾所作,大概也是冯太后的精神寄托之一吧。书中倒是把冯跋吹捧了一场,顺带黑了一把后燕。真真假假拓拔慎也不知道,估计起码七成可信吧。反正他也没问过高闾其中真假,就算遇上了也不敢问啊!

合上书卷拿来书袋装好。扶着方案站起身,舒缓一下腰部酸疼的不适感,抬头看见站在碳炉边上用火钳拨碳火的小黄门陆光正准备走过来,知道他是过来帮自己按摩久坐酸疼的腰。不过拓拔慎实在不习惯这个,忙以眼神示意他不需要。

“陆卿,上次去白台取的《纪年》还记得在哪里吗?”

“记得,在第三列丙字架上列,小臣贴了书条以备查找。”

“那就好,待会拿上去白台,你先去准备一下衣袍,今天太过寒冷,你现在去清福院把那件去年太后所赐的狐裘拿来。代我禀明阿姨,就说正午前就回清福院。”

陆光躬身出了观津阁,回到清福院,在拓拔慎卧房中的衣橱中寻找狐裘。像这种往还白台、后宫的事对陆光来说已经成习惯了,二皇子只要不外出除了偶尔去花园和游湖、偶尔出宫、节日观礼外,都是在观津阁阅书抄书,奕棋书画度日。

拓拔慎站在案边饮了些热茶,这些茶据说还是从南朝传卖过来的,每年与南朝边市都会买不少,或者说“交换”,朝廷给他们毛皮,箭羽这些东西,南朝以纸张等物交换,据说交易量还不少。

茶在这个时候并不是单纯当做饮品的,而是合着粥一起吃。那种东西拓拔慎这种穿越者当然吃不惯,于是,饮茶这种习惯也被他从后世带来了,至少喝茶的时候能让他稍稍找回一点后世的感觉,对他这个单身客来说真是弥足珍贵了。

等身体稍稍舒服些,拓拔慎拿起装有《燕志》的书袋走到左侧几排大木书架,这些书架每排有三列,每列长达五米,分上中下三层,上面排了不少在白台借的国家的多年来收集的典籍,还有一些从南朝逃来北魏的流亡寄寓人士带来的朝廷没有收集到的典籍,都是拓拔慎找人去这些流亡人士府上纂抄而来,不过也没几卷,对这些流亡人士,或者说世家豪门子弟来说,书籍,知识对他们是很珍贵的,也是他们能凌驾平民寒门的依凭,故此虽然身处流亡寄身之中,也不愿轻易借书给别人纂抄,这些还是他打听了多次才得到手的。此外有些还是用私房钱买的,还有不少以前名家书法的拓本,其中还有一套东汉名士蔡邕的《熹平石经》残碑拓本,要知道,《熹平石经》在后世流传的字还不到一万字。

来到存放《燕志》的书架前,将这套名为十卷实际上有十四卷的书整理摆放好。这些书并不是从白台取来的,而是去年太后听说拓拔慎性喜文史之后所赐,要他闲暇之时可以阅览,以增长见闻。

回到正堂时,陆光正好也已经捧着狐裘出来。

自从太后崩逝,皇帝主丧,各项丧礼仪式繁多,虽然不是严格按照儒家的传统丧礼规格来治丧的,但是毕竟因为入主中国多年,上上下下都沾染了很多汉传统的影响,所以即便拓拔慎只是个孩子,也没人会去要求他严格按照汉法哭祭,近一个月下来也是够呛。本月上旬太后安葬永固陵后,宫中的喧闹才渐渐归于宁静,出行也不必穿上繁琐的丧服了。

打开正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骤离温室的拓拔慎浑身哆嗦了一下,简直有反身关门的冲动。这时候的天气可是比后世还冷,何况今年气温比往年更低些。头上戴的皮帽也有些松了,不少编好的的小辫子露了出来,挡住了视线,只好拿下皮帽重新整理起来。

这贼老天,冻死个人了。揉了揉有点寒冷感觉的鼻子,带着陆光这个小内侍出了观津阁。

后宫是个大型宫殿建筑群,是种泛称,其间楼观阁道,虹桥高台数不胜数,若是天清气爽之时远看更显壮丽非常。这些庞大巍峨的宫殿建筑群是自从定都以来历代皇帝累年营建而成,功耗亿万,历时百年而成。

拓拔慎要去的白台是皇家存放典籍的地方,位于皇信堂正南方,其间要经过太和殿和皇信堂,距离也是不短了。如果是太后,皇帝和皇后,自然可以乘坐辇车,乘舆来往其间,不过拓拔慎这种皇子就没这种待遇了,还得乖乖靠11路开到底才行。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宫女,宦侍络绎不绝,远远看见拓拔慎就行礼后加速离开,偶尔还会有几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儿频频回头多看几眼,然后互相笑嘻嘻的笑闹着走远了,只留下一路的嬉笑声。

拓拔慎见了不禁心中感叹,也就是这些宫女宫仆在这种国家刚刚遭遇大丧的敏感时期嬉笑玩闹了,这些小人物没人盯着他们,也因为他们是最底层,人数也最多,犯得又都是小过,如果对这种小过失过于苛责,恐怕就算是皇帝身边的人也不能幸免。如果自己也如他们一般没心没肺,被有心人看见了,心里给你记一笔小账,这个时候用不上,总有用的上的时候。比如,将来封王的紧要关头给你捅出来,众口铄金之下足以让你百口莫辩,即便最后好运封了王在宗室诸王中也是靠末尾,没前途的。这时候的诸王可不是明朝那种圈起来当猪养的,是有执掌国家大政的可能的。在这个最重孝道的古代,这种事就是你一辈子的黑历史,你一得意的时候就会有人拿出来说几句,能活活憋死你。

“这些都是尚食局的宫婢,多是进宫多年的老人,平素也没少教训,不曾想如此顽劣。”陆光见这些宫女连皇子也敢取笑,不忿说道。

“无妨,想是近月以来宫中气氛压抑,上下敛肃,她们也都心中抑郁,再者,数日前至尊已经重申宫中上下终孝的旨意。”拓跋慎当然不会因为被姑娘们打趣一下就生气,随口答道。

出了后宫范围,临近太和殿时看见思贤门台下前人头攒动,不远处排满了依仗和宫车舆驾,华盖、雉尾羽扇齐备。看样子是父皇召见群臣。拓跋慎驻足观看几许,隐约听见太和殿有哭声传出,知道这是生身父亲——北魏孝文皇帝和宗亲、群臣在殿前哭拜太皇太后。

对此情形,是拓拔慎此前没有预料到的,现在是走也不是,进去也不行,走的话已经被这些宫人看见了,进去的话又有些突兀,太和殿外现在是君臣同泣哭拜太后,他又没封王,又没什么公职,哪怕虚衔也没有,只能算“在家为父子”,当此君臣互动的正式场合,他一个普通皇子实在不适合出现。可是当做没看见转身就走的话事后肯定会有人汇报给皇帝老子,到时候还不知道皇帝老子怎么想呢?

正要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进太和殿外一起哭拜,找个机会往后站,只要不被父皇发现就好。刚刚走到宫门不远就看见一群大臣井然有序走了出来,排在前面是都是宗室诸王,二皇叔的咸阳王拓拔禧,担任录尚书事的东平王拓拔丕,接着出来的是异姓王中担任司徒、侍中的淮阳王尉迟元,司空、侍中、长乐王丘穆陵亮等人。

这些人一出宫门就都看见了拓拔慎,因为拓拔慎此时单独站在宫门下一边颇为显眼。

众王只看一眼就认出了是谁,拓拔慎虽然比一般都同龄男子高大一些,毕竟还是个孩子,一脸的稚嫩可不是有着一颗成年人的心就能掩盖的,加上这两年进学以后展现出了远超同龄男子的才学胆识,这些都让经常出入宫禁的诸王大臣印象很深。认识他的咸阳王禧也有些惊讶,走下宫门进前想要询问。

拓拔慎也被这种情景震了一下,这下想躲边上也不行了,果断行礼道:“小侄见过咸阳皇叔”,又对着认识不认识的诸王拱手行礼:“小子见过诸位大王,列位尊长”。

众多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诸王、大臣见这皇子礼仪不缺,脸上好看很多,不过这个场合明显不是皇子该来的,都看着咸阳王,等着看他询问详情。

“贤侄,何以至此?”拓拔禧过来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原来拓拔禧以为拓拔慎是有急事前来禀报皇帝。

刚刚准备硬着头皮上前的时候拓拔慎已经打好了腹稿,肚子里有货自然不再怯场,不管怎么样,今天一定要平安过关,拓拔慎心中再次激励自己。

“禀叔父,小侄在宫内习读《燕志》,想起太后尊颜慈爱,一时心内激荡难平,本想去白台一舒心怀,不想竟走到此处,冲撞了父皇车驾,实在有罪。”拓拔慎低头说道

拓拔禧先是愕然,继而释然,原来是自己想多了,二皇子虽然早慧,有神童之称,到底是年少稚子,所作所为还是脱离不了孩子气的。眉头舒展开来,叹气道:“太后制天下十余年,抚育我兄弟至今,非止你们这些后辈感怀于心,我们这些长辈何曾不摧心裂肺,如失魂魄。”说到这里眼睛也有些红了。

拓拔慎看着这长着不长胡渣,神清气朗,满头披发和小辫子混杂一起的二皇叔,也不知他这副表情有几分真假,估计就是真的感念太后也是出于当初太后有次想要废黜皇帝另立他这件事吧。这叔父他也算是知道些根底,有些才能,不过能走到现在这种高位多是借了身为当今皇帝存世的长弟的光。

“贤侄即是来了就不要急着离开了,陛下自从太后御天以来多日不曾进食,群臣苦劝才得稍解,这半月来也只是稍进饮食,思念太后不已。三日前仪曹尚书上表请陛下依制以日易月,当除丧服,陛下不纳,一时垂泪不已。今日群臣毕集,正欲规谏陛下以国事为重,暂息失爱之情。贤侄即为人子,又为人臣,当此急时不能不任其责,待面见陛下,也要有所担当才好啊!”拓拔禧见侄子不说话,一手拉着侄子的左手,一手轻抚拓拔慎肩背,说道。

拓拔慎听了一呆,没想到拓拔禧竟然打算让他帮着一起规劝皇帝。

对他来说,这事不是不能劝,只是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群臣的面当众劝,能当众劝的人不是他,而是身为皇长子的拓拔恂。由他这个皇次子越过从小由冯太后抚养长大的皇长子来说这话是犯忌讳的。心怀光明的知道这是儿子关心父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见着太后驾崩,拓拔恂失了最大靠山起了争夺储贰的心呢?那些外人怎么想先不说,关键是皇帝会怎么想,这个才是最紧要的。

可是拓拔禧这话压着个“孝”字,让拓拔慎想推拒都不好开口,一时间呐呐无言。拓拔禧这话未必就是想害他,现在太后刚刚去世,高层权利将会出现一定调整,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会去想立太子的事,但是如果他做出让人误会的事很快就会有人跳出来争这个未来的定策之功。他也会卷入高层政治斗争中。可是拓拔慎对自己现在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这种搅动朝局的政治大潮根本不是现在的他能参与的。在他刚刚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打算好了,做个太平客,如果最后还是出现六镇起义,河阴之变,大不了就逃去南朝。他不像老三拓拔恪,多少还有个老娘帮他固宠,他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了,自己也只是寄养在曹贵人的清潇院中。

曹贵人名叫曹胤华,据说是曹魏的后人,入宫的途径倒与冯太后相似,也是因为家庭遭到抄没而没入掖庭。入宫以后也没有儿子,所以几年前拓拔慎的母亲去世后太后就让曹贵人收养抚育拓拔慎,因为出身不高,性格也不是会讨男子喜欢的,所以不怎么得宠,平日里也是深居简出,待拓拔慎很好,偶尔拓拔慎有个头疼脑热的,每天都会去看望。可能是真的想把拓拔慎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育,一是慰藉没有子女的空虚,第二大概也是想将来有个依靠。

这也是拓拔慎的顾虑之一,如果平白把曹贵人牵连进去,自己倒霉了她也绝对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还不得悔恨死。

心里有着许多顾虑又没法对这个叔叔说,说了的话说不定还启发了这叔叔的某些想法呢,毕竟定策之功可是非同小可的,足以和救驾比功的,没几个人能抗拒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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