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账本……”沈未口里喃喃念着,眼神渺远地靠在门上。
以前就好像有过这样的事情?
沈未的印象里,这样的事情好像发生过,但十几年的时间已经将这个本来就模糊的印象磨损成更加残乱的记忆,零散而微弱地在记忆里留下一点痕迹。
门外依稀能听见老爸的叹气声传来,透过门板到沈未的耳朵里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但这却给沈未造成了更加强的既视感——那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场景?
有时候记忆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生根,会发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土而出遇见阳光……然而它总是在某一个契机的促动下……比如风扬起了某一粒沙土,搬开最后的压制,苗就像雨后春笋一般坚定而有力地钻了出来。记忆就这样像是潮水一样涌过来,吞噬全身上下的血液。
然而沈未就像是那一粒沙土还没有被风吹起,记忆的苗芽将出未出,仅仅凭借着脑海中的稀薄印象迟缓地顶开头上的松土,却似乎没有那个力量一般又颓然退下。
他将书包打开,拿出了纸和笔,摊在书桌上,想要写下一些关键的点。
然而真正下笔的时候却发现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工作,因为脑海中的稀薄印象似是而非,有时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场景到了下一秒再去想的时候,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所谓的记忆,也不过是上一世留下来的潜意识,并不为沈未所知。
唯有一些很无关紧要的记忆在这时候却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想起第一次上幼儿园的时候老爸拉着他的小手送到教室,说自己就在办公室,让他等他回来。然而等沈未等了很久,到办公室才发现那里只有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小老头坐在躺椅上愕然地盯着自己。而老爸也早已消失不见。那一年沈未四岁。
他想起老家的屋子前的那块空地,小时候的自己经常在那里玩耍,玩什么已经记不得。只记得一次日出还未出,自己拿着一条竹竿打树上的鸟巢,在原地蹦蹦跳跳半天,最后阳光从自己身后照过来的时候,就好像撕裂了一整块天空。回头就看见四分之一的太阳露出地平线,刺眼的光打在自己呆滞的脸上。
他想起十几岁的年纪,拿一块石头堵住路边汽车的排气孔,和伙伴们嘻嘻哈哈地离开,到了后来却谁也想不起这件事,疏离在十几岁的少年之间蔓延,直到各奔东西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自己原来还和这样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年纪的伙伴做过这样的蠢事。
他甚至想起了第一次走进人才市场的时候,人挤着人,大家所有人脸上都是疲惫,麻木,还能记起那样的场面里躲在角落的保安脸上慵懒的表情。这种细节的冲击还很鲜活地留在沈未的脑海里,那时候的震撼与微惧填满了整个胸腔。
然而沈未能想的起这么多事,却想不起那个纠结在自己不算美好的青春里的家事。老爸颓然地靠在沙发上看账本,烟雾几乎充斥着整个客厅。
老妈这时候应该还在外面买菜,和街边的菜贩子讨价还价,互相不肯退让——或许只是一块两块,却用似乎能让整个菜场听到的音量喊出声来。
这明明是自己应该会很清晰的记忆,却为什么会想不起来?沈未有些失望地放下了笔,觉得有时候想不起某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时,着实有些难受,这种情绪就和打一个喷嚏却卡在喉咙里始终打不出来一个感觉。
于是他只好用笔在纸上随意涂写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面才传来一些不一样的声响。
“吱”地一声,很轻很轻,很短促,沈未能分辨得出这是自己家的门关上的时候会发出的声响。
这时候自己家里还是铁门,每当缓慢关上大门的时候,就会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尖锐声音,但如果用很快的速度用力关上的话,这一声声音就会被压缩到很小的一声声响中,也并不锐利,只是关门的最后一声会有些沉重。
在这样的声响过后,沈未便听到了外面隐隐约约的压低声音的交流声。能分辨得出这是自己父母的交流声,但是却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讲些什么。
于是沈未轻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不让屋子里发出声响地贴到了门上,打开一小条缝隙,看向外面。
沙发上,老爸又捻灭了一根烟,仰头看向站着的自己的老妈,嘴里说着些什么,表情忧心忡忡。老妈把手上的菜放到了茶几上,也在老爸的身边坐了下来。接着两个人就对着那一本老旧的账本指指点点。
沈未皱了皱眉,在两个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的情况下,自己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知道他们嘴里冒出了几个字符,停顿很清晰,详细的却听不清楚。
沈未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水杯打开门走了出去。
看到沈未走出房门,两个人的交流声戛然而止,沈未却看也不看他们的方向一眼,直直地向饮水机走过去,空空的杯子放在了饮水机的下方,水流坠落下来,打到空杯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暂时掩盖了整个客厅里的悄无声息。
于是沈未便听到了不远处背着自己的父母又讲了两句话。
“那就这样吧……”
“……进货……”
“……很少……不会亏吗?”
沈未背对着他们的脸这才有了些精彩的味道,手里松下来,饮水机的扳口便狠狠地向下砸了下来,发出很响的一声声响。而似乎是听到这边的动静,后面又没有了交流声。
沈未强自镇定,脸上毫无表露地转过了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回到房间,沈未轻轻地啜了一口水,表情才垮下来。
记忆的那一粒沙土终于被父母的只言片语搬开。于是回忆就像一头猛兽一样从土里钻了出来,露出锋利的獠牙,目露凶光,似乎想要撕开这血淋淋的天空,咆哮了一声,低压着喉咙里的鼓声,狞笑着爆炸开来,裹挟一些不堪的黑暗画面,四散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这一年,家里除了本来的店面生意,还出钱和别人一起办了一家服装店,原意是想要用这方赚来的钱扶持一下自己家里的补品生意。说是拆东墙补西墙也好,说是明智之举也好,总之家里出了一大笔钱,被别人说动一起合资办一家服装店。
趁着这个时代的风尚,服装店生意红火——本来是该这样的。
这一年开服装店,在未来的几年都不会亏本,起码沈未是这么想的,他也在上一世见证了周边的服装店一家一家开了起来,到后面附近的有一条街甚至变成了服装街。甚至生意好的,攒了点钱做大开厂,自负盈亏地生产销售一条龙。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亏本,反而像是爬虫一样缓慢地向更火红的大道上一步一步迈进。
而自己家为什么没有趁着这一次东风脱离窘境?
沈未眯了眯眼睛,眼神有些寒冷。
现在记起来的东西就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模样,油光满面,总是笑着,眼睛里藏着的在后来想想就只有狡猾和奸诈。
就是这样的人……沈未将书桌上的纸张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手里。
合资开服装店?
扯淡。
他就是一个骗子!
……
沈未头也不回,投出了自己手里的纸团,纸团和套在垃圾桶上的塑料袋擦到,发出了一声“唰”的声音。声音很小,却好似冲击在沈未的沉冷心境里,泛出了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