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
一阵寒风吹来,吴臣缩了缩脑袋,裹紧了身上的羊毛衣。
他是干越侯吴芮之子,南征时作为黑夫短兵亲卫,北伐期间参与了从云梦泽到江陵城的一系列战役,后来调到汉中战场,在韩信麾下任假都尉。
虽然吴臣提出的“走子午偷袭渭南”的提议未被韩信采纳,但他还是作为偏师,以五千人袭击子午关,打乱了关中故秦中尉军的布防,为韩信以主力暗渡陈仓,横扫雍地做出了贡献。
其后,吴臣又汇合东门豹部,将负隅顽抗的故秦将军司马鞅包围在杜县,司马鞅投降后,吴臣得到了武忠侯重赏:升爵为大上造,转正为都尉,带着一万北伐军士卒,北上支援北地郡。
时值七八月,天已入秋,作为一个从小没见过冰雪的南方人,抵达北地郡时,吴臣已觉得有些冷,待他们越过朝那塞,真正进入关外后,更觉体寒。
“塞北的秋天,就像南方的严冬一般冷。”
他在行军日记里如此记载。
对吴臣而言,塞北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从当地人的口音到衣着,从沟壑纵横的黄土塬到点缀其间的毡帐,从那些辫发的戎人到他们所养的长毛绵羊。
“不如南方黑山羊可口。”这是吴臣对花马池滩羊的评价,原因则是膻味不足,那膻味,越人却称之为“鲜”,这是他们的最爱。
“没有鲜味,还能叫羊么?”国家能统一,但在口味的偏执上,南人与北人永远没法统一。
一路皆是乏味的景色,与雨林浓密的南方相反,关外处处皆是荒芜的黄土塬,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地面,被秋风一吹,草地也稀稀疏疏,走上十几里也见不到一个里闾。
可当大军沿着乌水,抵达大河边时,吴臣却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关中……
一条宽阔的水渠从大河中被引出,又平行北上,沟渠边上满是金黄的粟麦农田,阡陌相连,里闾相邻,俨然是一片繁华的农耕区,当地移民和戍卒正在田中收割粮食,一支军队也迎了上来。
却是章邯将军派来接应的,带头的是一名北地良家子都尉,名为傅直,当他与吴臣一同下马见礼时,吴臣赫然发现,在南方人里中等身材的自己……
身高竟只能到傅直胸口!
“吴都尉。”
傅直弯腰作揖,眼睛却仍能平视吴臣头顶发髻,心中有些好笑。
“久仰高名了!”
……
两军并排时,北地良家子们都低眼看着旁边的北伐军士卒,他们满口荆楚口音,平均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身高的压制对比强烈。
“看来武忠侯在南人里,算是最高的人了。”
“但武忠侯往塞北派一群南方兵来,有何大用?”
“他们能上马么?能骑射么?”
良家子们窃窃私语,有些不明白这群南方小矮子是怎么仰着头,将人高马大的关中故秦军队打败的。
“砍掉其头颅,自然一样高了。”
当在富平县的迎接宴飨上,一个鲁莽的良家子司马发出此问时,吴臣不甘示弱,似开玩笑地顶了回去。
但他很快又装酒醉,向傅直赔礼:吴臣很清楚,北地良家子与一般的故秦军队不同,同样是武忠侯一手建立的嫡系旧部,他们北上是为了驱逐匈奴,尽量不要起摩擦。
“武忠侯以为,塞北不止需要骑士,也需要荆楚勇士奇材剑客,吾麾下士卒多是老兵,自随君侯起兵以来,凡十余战,克数郡,力扼虎,射命中,所结矛阵坚不可摧。昔日武忠侯与李信将军在此地大败匈奴,不也靠了步骑相合么?”
“此言有理。”
傅直倒是不以为忤,在继续前往灵武的途中,给吴臣介绍起这片“河南地”来。
“此地本为匈奴驻牧地,当年尉、李二侯北逐匈奴,胡人遂北遁,不敢南下牧马,贺兰山及大河两岸皆空,再无一座毡帐,一时间荒无人烟、野狼成群。”
“但武忠侯带着吾等,在此屯田,在大河东岸开出了大片土地,又迁大原戎至贺兰山东麓,牧马放羊,亦警备匈奴复来。”
“武忠侯离开后,章君继其策,又有上河农都尉李灵,为从关中迁来的万户移民修建起一万间屋舍,开出五十万亩土地,后又开凿秦渠,引大河水灌溉。这塞外荒原斥卤之地,因河水浸润,牛羊粪施肥,而变为阡陌纵横的良田。数年下来,富平、灵武数县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称之为‘塞上中原’!”
当地产粮不仅满足当地移民戍卒,多余的粮食甚至能运往下游,补充长城兵团。
过了狭窄的青铜峡,一处河津出现在面前,不少平底的船舶在此停靠,装载新收的粮秣。
傅直给吴臣介绍道:“三十二年时,贺兰粮食已能自给,然朔方粮秣,还需从关中运输。”
毕竟朔方郡有两万户移民,却要养半个长城兵团,以及大量刑徒民夫,就算修了直道,仍嫌辽远,十万民夫挽粟苦不堪言,一路人马吃嚼,粮食到达后十不存二。
朔方已和南方雨林的泥潭一样,成了治粟内史每年支出最重的负担。
于是财政渐渐枯竭的朝廷,便打起了粮食充足的贺兰的主意。
“当时章君与上河农都尉算了一笔帐,从贺兰到朔方,陆路需走800里,中间还有不少路段是人迹罕至的沙漠,长途行车艰难异常。”
“按北地郡能征集的牛车5000辆算,将积存的粮食50万斛运往朔方,每车装载20石,一次运输10万斛,100多天才能往返一趟。这样一年最多只能运送两趟,50万斛军粮全部运到朔方,需耗时3年!这还不算沿途吃嚼损耗,实在是不划算。”
而且这种长途运输还要占用大批劳动力和许多牛马,三年下来,贺兰地区自己的农业估计也垮了。
章邯和李灵认为此种方法劳民费时、荒废农时、影响耕垦,决定采取昔日黑夫留下的建议:
“以大河为道,兴漕运。”
李灵通过对大河上游河道的细致调查,测量各地不同季节水深,认为可行。
于是令人伐六盘山之木,通过清水河将木料运至大河岸边就地造船。一年下来,造木船200艘,每艘可载粮1000石,仅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50万石的运载任务。
“朔方四十四城,为了取水方便,多临河而建,发自贺兰的木船次第而至,留下粮食,绕一圈至上郡,待来年再返回,不是吾等吹嘘,朔方数万戍卒能吃饱,多亏了贺兰的粮食和漕运!”
原本秦朝在塞北的各据点陆路不甚方便,贺兰、朔方、上郡各自独立,但却被拐了个大湾的澎湃巨河连接起来,水通粮食人力,变成了一个整体。
“武忠侯当年的设想,皆已实现!”
对此傅直他们十分自豪,北地良家子看着这片土地草创、壮大、富庶,而现在,他们则必须为保卫她而战!
“匈奴人虽祸害了朔方、云中,但万幸,这‘塞上中原’的贺兰却是保住了。”
这是章邯能屯军于此,抵御匈奴的最大依仗,而朔方遭到匈奴入寇时,贺兰也不断发大船往下游而去,收拢北假的难民逃往河南地诸县重新安顿,并提供其粮食。
贺兰地区已实施了军管,屯户的粮食,除了自留口粮外,其余统统被军队征收,尽管屯户有所抱怨,但相比于匈奴入寇颗粒无存,家园毁灭,这算是好的了。
“武忠侯当日便有此规划,真是深谋远虑……”南方人吴臣和北方人傅直,最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而当他们终于抵达灵武县,见到了章邯,并奉上黑夫授予的”大庶长“之爵后,章邯明面上没说什么,却笑着和吴臣打听起,有多少北伐功臣得以封侯?
吴臣如实告之:“摄政以功封侯,韩信为益善侯,东门豹为虎侯,赵佗为百岁侯,家父为干越侯,皆为关内侯,食一乡之禄。”
“这些侯名好生奇怪。”章邯吐槽,心中却有些不高兴。
他暗道:“除了赵佗外,其余皆是莽夫、胯夫、越人,竟都得封侯,而我仅为大庶长,屈尊其下……”
但爵位是按照功绩,主要是斩首、战胜、略地三项定的,谁让他章邯起兵太晚,又错过了北伐军几乎所有战事呢?
好在,黑夫遥封章邯为九卿之一的“太仆”,这相当于承诺了章邯未来,必能参与执掌国政,让老章心中不甘之气稍缓。
看来他若想要更高的地位,只能从匈奴身上取了。
“匈奴人动了。”
他也不废话,对傅直和新到的吴臣说了最新的军情。
“匈奴人又南下入寇了?”
傅直摩拳擦掌,吴臣也紧张起来,这一路北来,让他明白,自己带着的南方士卒,恐怕要面对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战争了,若在风雪飘飘时开战他,惧冷的南方士卒,能适应么?
“不,冒顿听闻六国退往河东,便令其左右贤王带着所掳数万人口,返回头曼城了……”
章邯屯兵贺兰,并派船舶协防河南地,而东边的上郡方向,韩信也带着两万人迅速北上,堵住匈奴南下之路。
冒顿可不傻,既然六国退了,他也没必要与秦军死磕,抢了就跑,这就是匈奴人最喜欢的!
“我倒是希望匈奴人南下报怨,与吾等决战。”
但很显然,冒顿的目的在于劫掠人口,而不在尽收故地。
章邯不免遗憾:“如此一来,看似吾等将匈奴逐出了河南地,但实际上,彼辈仍可占据北假及阴山南,随时能再度南下,袭我边塞。如此一来,数万大军,便只能被匈奴拖在北地、朔方、上郡,动弹不得!”
……
而与此同时,尚未知道匈奴具体动向的韩信,正在上郡北部的榆林,在为自己所得的侯印欣喜的同时,也在琢磨这“益善侯”的含义。
经过一次挫折后,韩信现在可远没膨胀到敢和黑夫说什么“君侯不过能将十万”“臣多多益善耳”,加上肚子里墨水少,在连续询问数名军士后,韩信才“明白”了武忠侯的用心良苦。
“益者,更也。”
“善者,佳也。”
韩信琢磨道:“这莫非是在勉励我,勿要满足于眼前之功,而要继续奋进,获得更佳更大功劳,以封彻侯?”
而眼下,倒是有一个壮大军队的机会,摆在韩信面前。
一位满脸浓须,结着辫发的胡人站在韩信面前,自称是楼烦君的使者,正在向他提出一个在中原人听来,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请求。
“只要将军能给吾等一千斤金饼,便是吾等雇主,三千楼烦骑士,可在今后一年内,携弓马为将军效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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