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个人做选择是很容易的。
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甚至不必讲究忠诚,如郦食其一般,为自己谋富贵权势,自是看到好木头就飞过去歇息了。
但要为一个国家,一个郡,上百万韩人做决定,却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摆在眼前的选项,是过去的敌人,依然打着“秦”的旗号,那是灭亡张良祖国的上首功之国,是杀死他弟弟的秦吏,是张子房用一生与之战斗的暴政!
昔日持刃刺虎,今日却要自己往虎口里送,只为了让韩地的百万生民,勿要在虎狼相争中,彻底毁灭。
所以除了黑夫的国策、施政举措外,还有一些信息,是张良必须从郦食其口中了解的。
“秦廷当真没有皇帝了?”
“黑夫给秦军改了个名,名曰定一?”
这是为了使六国之人不再敌视秦军,勿要顽抗么?
亦或是想表明,这不是秦对六国复国的报复,而是为了天下定于一?
察觉张良心里的动摇,郦食其便继续他的说客手段。
“韩国现在危在旦夕!”
他夸张地说道:“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然今日巩、成皋、宜阳、商阪已为东门豹所占,宛、穰、陉山为南阳军所夺,此地利之败也。”
张良不置可否:“韩国还有汝水与轘辕关,敌军至今未能越过半步。”
郦食其摇头:“一个矮小的轘辕关,一条浅浅的汝水,若是强攻,岂有幸存之理?要知道,雄伟如武关,摄政夏公以地火天雷,一日便克,宽阔如大河,韩信以木罂革囊,轻易渡过,颍川又岂能抵挡王师呢?子房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了!”
“再者,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地方不满九百里,无二岁之所食。而颍川人口又众,有百万之巨,人多而食乏,流寇横行,民不聊生,我料韩国能征之卒,加一起也不过三万,除去守缴亭鄣之兵,能抵御王师的,不过二万而已矣。”
“而夏公已坐拥二十余郡,口众千万,带甲数十万,车万乘,骑数万匹,获释刑徒,虎挚之士,贯颐奋戟者,不可胜计也。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后,蹄间三寻者,不可称数也。此人数之败也。”
张良反驳道:“韩卒虽寡,但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韩卒之剑戟皆出於冥山、棠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郦食其露出了笑:“真的么?我怎只看到韩卒饥肠辘辘,连弓弦都拉不开?纵有韩兵之利,强弓劲弩,然终不如夏公之墨攻之术,更有天火惊雷,人力难敌。故夏公之兵之与韩卒战,犹孟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也。此兵势之败也!”
他给这场战争下了定论:“韩有三败,夫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逆夏而顺楚,虽欲无亡,不可得也。故为子房计,莫如降于夏公。”
从始至终,郦食其故意不说秦军,而只称夏公、王师……
“然后呢?”张良默然良久,复问道:
“如何处置战败后的六国,夏公可有定策了?是要学秦始皇帝,还是宽大处置?”
说到这,郦食其未免遗憾,他几个月前入秦面见黑夫,提出同意六国复存于世的折衷办法,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他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如此,六王必愿臣服于夏公。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
只可惜,被张苍组织,黑夫也否决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必“定于一”,不然,以张良现在的态度,要韩地归顺,还不是易如反掌?
但这话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能暧昧不明地诓骗张良道:“夏公说了,韩国可以被保留……”
张良却笑了起来:“郦生,你当我是楚怀王么?张仪说六百里,就真以为是六百里。”
他严肃起来:“我观黑夫此人,一直以秦始皇帝继业之人自居,六国必夷为郡县,绝不可能保留。若想继续为坐上宾,而非阶下囚,郦生最好说实话!”
“子房倒是知晓夏公。”郦食其被戳破了谎言,有些尴尬。
张良道:“他是我复国路上最难缠的敌人,不知己不知彼,百战难胜,岂敢不闻?”
但郦食其背靠大山,态度依然强硬:
“韩国必须取消王号,重为郡县,此外一切都好说,子房,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在这时,有张良亲信入内,向他递交了一封信。
张良看了一眼,皱起眉来,但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郦生,你口中所向无敌的王师,败了!”
……
“这是假消息罢,子房何必诓我。”
郦食其面不改色地看完刚送来的消息。
上面说,一月中旬时,项籍离开南郡,北出申、息,入汝南,南阳郡尉共尉欺楚军远来疲乏,减员甚多,便亲自将南阳军两万人去堵截,想与南郡兵配合,将项籍扼杀在桐柏山以北。熟料却为项籍所败,杀军三分之一,据说,连共尉也受伤被俘了……
“是真是假,郦生回到关中便知,想来这败讯,已飞马传去咸阳了罢。”
张良笑道:“如此看来,现在双方局势,又成迷起来。”
“一时侥幸罢了,这无关大局。”
郦食其不屑一顾:“我听闻,项籍在衡山、南郡扑了个空,隆冬行军,损失甚大,纵然胜了,也是惨胜,而项籍至陈地,淮南将承受江东、衡山猛攻,后院将失。更何况,眼下楚已竭尽全力,尚落于下风,待夏公将大军东出,无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楚必无幸矣!”
张良却不再与之强辩,反而同意了郦食其的看法:
“是无关大局,这场战争,依然会是黑夫胜的项籍败,但他想要一统天下,可能要比过去多花数月,甚至一年半载时间。”
“除非,韩国倒向黑夫,想早定天下,他需要颍川!”
张良狡黠一笑:“敢问郦生,现在,我可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郦食其定定地看着张良,许久后却再度大笑起来:
“不,张子房,你更没资格了。”
“对韩而言,最差的情形,便是两边反复拉锯,在中原角力。若夏公与楚国鏖战于颍川,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经年累月,韩地户口,恐十不存二!这是子房希望看到的么?”
他捕捉到了张良最大的软肋。
不是对所谓“假王”的贪婪,甚至不是对韩国这躯壳的眷恋,而是颍川百万生民担在肩上的重量……
从现在起,整个韩地的百姓,都是秦楚两军的人质,而张良若想救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
张良拊掌,清脆的掌声里,带着无奈和佩服。
“郦生,你是个好说客,若早一百年,虽不如张仪、苏秦,但也能同公孙衍、陈轸之辈一较高下。”
“谬赞,我更想学子贡。”
郦食其朝张良作揖道:“望子房决之,如此,方可保颍川免受野战屠戮之灾……”
“韩国的条件如下,望郦生能转告给夏公。”
张良咳嗽数声后,一条条地慢慢说道:
“第一,宽恕所有韩人,不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第二,韩地降后,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
在社稷和百姓之间,他选了后者,复韩,这个张良一辈子的执念,在成功之后,反而放下了……
至于自己?甚至不在考虑之内。
民贵君轻,社稷次之!若无其民,社稷、君主,又何从谈起呢?
他对郦食其长作揖道:“若能如此,韩人会协助夏公,将楚人赶出颍川,让韩地远离战场,事后,也当重为郡县,长享太平。”
张良没有给韩人带来和平和安定,这是他欠他们的。
只希望,那个人真如郦食其所言的,是能让天下太平,消弭战乱的罢?
当然,他也可能像秦始皇一样,只是在欺骗天下人。
但事到如今,张良已别无选择,一时间,竟也有些理解叶腾的所作所为了。
“子房呢?”郦食其避席还礼,又问道:
“子房不为自己求一些东西?”
比如赦免,比如官职。
“夏公可是很求贤若渴的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必了。”
张良抬起头,当肩上的担子放下后,他眼中闪烁着,依然是少年时的骄傲与热血!
“赦免韩人的名单里。”
“不必包括张良!”
贵族范是天生的,他优雅地比了比手,放郦食其离开,微笑道:
“在秦人眼中,我是刺杀秦始皇的逆贼,但对这件事,张良至今不悔。”
“因为何处有暴政,有独夫,何处就会有像我一般的人,别人缄默不语,我,却定要喊出来!”
“后来,我为项氏出谋划策,取东海,夺颍川,入成皋,而现在又成了韩国的假王……”
“我这身份,恐难幸存,我活着,秦之律令绝不可能接受,而夏公也会时刻担忧,我在韩地再次聚众作乱。”
他是被项氏逼迫为王的,但戴上这荆棘做成的冠冕,作为韩国最后一位“王”,就要做好承受其重的准备……
甚至是为其做出牺牲!
郑韩,颍川,溱与洧,方涣涣兮。
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作为五世相韩的张氏后代,张良崇敬、爱惜和捍卫这片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土地,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哪怕她十分弱小,市侩,首鼠两端,以臣妾之姿事大国,但儿子,会嫌弃母亲么?
为了祖国,你愿意付出什么?
千金家财,二十年隐姓埋名,逃亡藏匿,磨砺匕首,日夜念着仇人的名单,还有身为士人来去自如的的自由,戴上枷锁,扛起担子……
甚至是……
“生命!”
“据说王者之师,有诛而无战,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
自从复韩后,张良再未如此坦然过:“乱韩者张良也,非百姓也,所以,既然夏公自诩为王者仁义之师,那便请将韩人‘谋叛’之过,统统归咎到我这首恶之人身上。”
“用张良的死,来终结韩与秦的仇恨之轮!”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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