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厄契从羽毛之下伸出噩梦一样的触须,伸向四周的每一个骑士。它在姬塔的控制之下张开双翼,汹涌而至的阴影,像是潮水一样卷了过来。它七只眼睛耸立在头顶上,犹如暗影之中的血光,倒映着目光之中的每一个人。
但它的攻击反而让骑士们发现了异常,被触须卷起的骑士用力一挣,竟从阴影的束缚之下脱离开来。那正瑟瑟发抖的指挥官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光芒,他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从地上抄起一把剑,一剑斩向一条伸向自己的触须。
他只是试探,但阴影的触须却应声而断,指挥官也一下呆立原地。街面上一片混乱,几乎每一个骑士皆在奋力抵抗,因而这个细微的细节并未为姬塔所察觉。
从故事之中召唤出的幻影的实力自然比本体弱了成百上千倍,但即便如此,也需要她全神贯注。汗珠从白皙的脸蛋上渗了出来,一束束滑落,博物学者小姐咬紧了牙关,这几乎是她召唤出的最吃力的幻影,脑海之中纷杂的碎片与知识像是反过来要吞噬她一样,但她以为,自己只要再多坚持一下,其他人就会更加安全。
“那只是一个幻象而已!”
指挥官再怔立了片刻之后,如梦方醒,他忽然之间想起了自己要对抗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下意识回头看向那里的旅店,“是那个该死的女巫,她骗了我们所有人!”但很少有人听到他的呼吁,骑士们正竞相逃走,更别说靠不住的雇佣兵。
指挥官徒劳地试图拦下其他人,但无济于事,所有人正如同潮水一样散去。他只好抓起剑,一个人向那道幻影迎了上去,但就在这时候——乌鸦之王泰拉厄契的身形忽然虚化了,构成它身体有若实质一样的影子就像是雾气一样散开来。
姬塔一阵晕眩从书本之上松开手来,她摇晃了一下一下靠着墙滑了下去,魔导书也砰一声砸在地板上,扬起一片灰尘来。博物学者小姐露出懊恼地神色来,看着自己的魔导书,咬了一下唇,只是一时间却动弹不得。
她抬起头来,声音虚弱地向外面询问道:“大家逃走了么?”
但露台上,帕克正仰着头,他忽然之间转过身来,张了张嘴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这个,计划好像有些变化……”
指挥官正不可思议地看着乌鸦之王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他眼中露出一抹兴奋的目光,忽然向其他人大喊一声:“快看,它消失了……”
骑士们也终于察觉到了这变化,驻足停下,他们回过身来,只是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所有人的目光皆为这一幕所吸引的时,屋子里爱丽莎却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声音,那时站在另一边街道上的洛羽也抬头起来,两人眼中共同映出一片遮天蔽日的细小黑点,出现在了天空之上。
爱丽莎这时低下头来,看着街面上那些骑士,心想这下子可有你们好看的了。
“团长来了。”
她按下通讯水晶,将这个信息发了出去。
梅伊与女仆小姐正并肩走出旅店,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人看着一片兵荒马乱的街道上,骑士小姐这才回过头来,对一旁的谢丝塔说道:“艾德先生刚才与我说,他马上到。”
但谢丝塔不置可否,她抬起头来,浅紫色的眸子只默默注视着半空中。后面一起走出来的冒险者顺着她的目光,终于从烟尘背后看到了那些细小的东西,因此反倒是他们,而非鸦爪圣殿的骑士们先发现了这一幕。
“看那是什么!?”
有人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但天空中的细小黑色物什已经俯冲了下来,它们分成两道洪流,大约有三四十只,然后人们才看清了那洪流之中的每一个个体,那暗红色的,如同拉长的八面体一样的梭状结构。
那显而易见的是构装体,它们的羽翼在半空之中闪烁着光芒,如同星辰一明一暗,艾塔黎亚这个大小的构装体有且只有发条妖精,但人们前所未见这个样子的‘妖精’。
是发条妖精的异体?
可它们的行动轨迹无论如何也不像——人们对于这类小小构装体最大的印象,莫过于于Elite在第二世界的成名一战,那是它最辉煌的一刻——妖精之墙,全域视觉。但即便那张在天空之上注视一切的罗网,它纵宽也有好几里。
而作为侦查擅长的发条妖精,很少——或者应该说几乎不会聚集在一起使用。
天空中的声音此刻已接近于普通人耳闻的极限,骑士之中终于有听觉敏锐之人察觉了什么,仰起头来看向半空,眼中随即显露出惊讶的目光。而就在那一刻,血与火已经降临——
对于普遍不过十七八级左右的灰骑士来说,阳炎射线还不足以一击致命,但已足以让他们失去战斗力。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那灼热的火光直接烧穿了骑士的右臂,让他拿剑的手掉在地上,那人惨叫一声,失去重心向后倒去。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一片火网已从半空之中交错垂下,那一刻宛若炼狱,一束束闪现又消逝的光芒,措不及防的灰骑士哀嚎着一片片倒了下去。但他们还不是最惨的,身上的魔导铠甲总还有一些防护能力,真正倒霉的是远远逃开的雇佣兵们。
对于发条妖精来说,距离并没有远近的区别,但凡只要在魔法的射程极限之内,皆是第一攻击的目标。
耀眼的光芒,正如同倾泻而下的金雨,烧穿了柔软的人体,并将之化为灰烬。而缺少防护的雇佣兵们,几乎是被笔直的光线洞穿而过,高温点燃了他们厚厚的衣料,顷刻之间烧成一柱火人。
这一幕仿佛天罚降世,冒险者们呆若木鸡,只看着这改换了模样的战场,人们甚至都忘记了要拍下这一切。
连方鸻也对这一套组合表现出的威力有些始料未及。虽然它们几乎肯定比不上枪骑兵的续航与稳定,可第一轮密集打击的突然性,还有妖精构装本身的灵活性,都足以弥补这一切。
甚至更进一步……
从矮人图纸上那个简陋的战斗妖精开始,到伊斯塔尼亚的银色的蜂群。
再到今天,由他一手所构造的这型构装体,他在夏尽高塔之中所见的那漆黑的星辰,仿佛终有展现于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
他还不知道那是否真是努美林精灵的遗产,但毫无疑问,战斗妖精的方案是绝对可行的,今天的这场战斗已经足以证明这一点。虽然它们还远远比不上他在那幻境之中所见,那漆黑的星辰所展现出的战斗妖精的‘完全的形态’。
但至少,它应当也有一席之地。
那血色的凶星,正冉冉升起,高悬于每一个人的头顶。
方鸻注视着镜头之中犹如昆虫复眼之下的多个不同的视野,冷静地下达着攻击指令,血红的星辰在一轮攻击之后,立刻四散开来,追着那些逃散开来的人进行第二轮攻击。交错的光芒每一次闪烁,几乎必定要带走一条人命。
爱丽莎也有些没想到,这大约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团长还有这样的一面。她仰着头看着这一幕——那并非是冲动,而是无比的冷静,数不清的暗红构装体正循着无法复制的轨迹,每一个皆像是具有自己的灵魂与意志,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那像是战场上的一个意识的集合,它正冷静地注视着一切,掌控着一切,以一人,便成一支军队,敌人并非是它的对手,它的对手自始自终,也只有自己。爱丽莎有些惊讶地想到,她似乎也察觉出了这个细节:
“艾德好像有些生气。”
“艾德先生好像有些生气?”
梅伊也正稚声稚气地对一旁的谢丝塔说道,她并不能读懂人心,但却隐约可以读懂方鸻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含义。
而女仆小姐沉默着没有开口,她只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旅店的二楼一扇窗后,并记起在难民营之中所见的一切,让她明白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她放下双手,只是沉默的目光之中,也罕见地柔和了些许。
骑士们已经彻底动摇,雇佣兵们更不必提,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崩溃的境地之中,他们只能逃,但方鸻却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他本可以放过这些人,但这些人却并不值得他的怜悯,何况对方要带走希尔薇德的行为,已经彻底激怒了他。
他不需要说。
他也不懂那个所谓的预言究竟是什么意义——
但他至少可以让这些人知道,得罪一个战斗工匠,代表着什么。
“何况有些人并不清楚,”鸫远远注视着这一幕,他早从辰光那些人那里得到消息,并匆匆赶了过来,但所见的不过只是这样的一幕而已。他手中握着的幽暗的水晶上,此刻正闪烁着暗红的光芒:“他还不仅仅是优秀而已。”
鸫听着从中传出的那个少女的声音,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他这下子可搞出大乱子了。”
“鸫,你是说鸦爪圣殿不会善罢甘休?”
“我是说不仅仅只有这个麻烦而已,”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何况不止是鸦爪圣殿而已,找他麻烦的人恐怕会很多……联盟会反应过来的,何况还有弗洛尔之裔,”他叹了一口气,“公主殿下,你这次可是给我找了一个大麻烦……”
“所以我说欠你一个人情,他其实一贯也很会惹麻烦,他过去惹过的麻烦数也数不清,”苏菲笑了一下,她的头像浮现在了年轻人身边,并透过屏幕,和前者一起默默看着远处一片片暗红色的光芒。
“弗洛尔之裔的人的确一直在寻找这个机会,但我相信他应该可以扛得过去的,你和他接触一下,就会发现这个人的特别之处,”她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口,“他又变厉害了。”
“比在梵里克的时候?”
“不,比任何时候。”
鸫回过头来,看着这位小公主:“公主殿下,你这么看好他?”
“那么还记得人们是怎么评价Loofah的吗?”
“超凡?”
苏菲笑道:“奥丁认为他类似于Loofah,冥也有一样的看法,但我可不那么容易。你听说过妖精之舞么,我认为他是最接近于那个人的人,你知道么,有人是反抗者,但有人却注定走在一条孤独的道路上——”
“你不会是说……”鸫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菲轻轻点了点头。
“十王之路。”
……
指挥官声嘶力竭,战场上几乎还只剩下他一个抵抗之人,方鸻没有选择杀他,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暗红的构装体在两轮攻击之后飞走,但那并不意味着结束。
它们升上半空,然后一一回到在那里停泊的黑色阴影之中,回到那些手持长枪,静力不动的高大构装体的背后,并与之融合为一体。人们仰着头,看着那二十多台孤傲的骑士,悬于半空之中,手持长枪,枪尖直指苍穹。
街道上一片寂静,人们此刻竟不知该发表什么言论才好。
“是大工匠……”
“他们的团长至少是个大工匠……”
“蠢货,”指挥官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血红地看着其他人:“我们必须得突围,构装体回充需要时间,他的攻击只有两轮……我们,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可问题是,对方会放他们走么?
这支冒险团,看起来没有一个人是好惹的。
不过仅剩下的骑士们至少还是听明白了,如果他们不反抗的话,下场恐怕也是一样的。反正星辉尚存,也不过是一次复活的事情而已,总得要搏一把,谁又会知道结果怎样呢?
在绝境之下战场上的人们总算发掘出了勇气,骑士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而雇佣兵们也总算找到了一战的理由,空气之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他们排成阵列,试探着向前走去。
而旅店的方向,谢丝塔与梅伊皆没有阻拦这些人。欧力的教义令他的骑士不会去杀戮放弃了抵抗的人,对方已明显不会再对他们动手,再说——梅伊想起了自己与方鸻仅有的两次练习战斗的经历。
她放下长戟来,心中一时间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该提醒一下这些人,他们面对的是怎么样的对手。
而至于女仆小姐,在没有得到命令之下,她冷漠得和一座石雕也相差不大。
指挥官终于透过漫卷的风雪隐约看到那背后出现的人,虽然他有一些好奇为什么对方的其他人没有趁这个机会向他们发起攻击,但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任务是已经彻底失败了,但他至少要获得一场体面的胜利。
或者失败——
他将剑挥向前方,发出一声嘶吼:“上!”
骑士们也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呐喊,他们赞美着风暴,赞美着给予他们荣誉的人,赞美着艾丹里安与那位至高之主。他们高举着长剑,然后发起了冲锋,那是骑士们在这场战斗之中唯一组织起的一次冲锋。
街面之上,闪烁着一片银色的光芒,那是骑士们的盔甲,所连成一片的光芒。
但等待在风雪之后的,只是修长的黑沉沉的阴影,与它们手中的,带鞘的刀。一片低沉的轰鸣声之中,点点红光一个接着一个,在风雪背后亮了起来,狩龙人们尖顶盔之下闪烁的光芒,此刻正犹如映衬骑士们梦魇之中的倒影。
接着,是一道整齐划一如华的刀光,在人们不可思议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冲过街道的骑士们,在那片刀光之中以一种离奇的姿态,以两倍于前的速度,从风雪之中倒飞了回来。那散碎的盔甲,与一抹殷红的血光,人的肢体,像是下了一阵血雨一样落了回来。
它们噼里啪啦落在地上,鲜血与内脏洒了那个指挥官一个劈头盖脸。
在一片鸦雀无声当中,鸦爪圣殿的指挥官握着剑,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他戴着头盔,因为看不清面上的表情,但眼中的光芒近乎于呆滞,不住从喉咙之中发出咯咯的声音——
而方鸻只默默看着这个人,缓缓从狩龙人身后走了出来,他经过前者身边,而指挥官恍若未闻一样,只呆滞地坐在地上。
方鸻并不多看对方,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一片狼藉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刺鼻的气息,他远远看着街面上的尸体正在挥发变成星星点点的白光,升上半空。他长久地注视着那白光直至消失不见,与他印象当中拜龙教徒的复生有很大的区别。
但且放下对鸦爪圣殿的怀疑,方鸻才回过头去,正看到希尔薇德出现在旅店的门口。那一刻他眼神仿佛一下子柔和下来,看着后者,好像一下子卸去了重担一样,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她这才穿过人群,步伐轻盈地来到他身边,用浅蓝色的眸子看着对方,脸上带着柔和令人安心的神情,微微笑了一下,并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即使是隔着一层手套的布料,方鸻也能感到那只手的冰凉与柔弱。
“他们没把你们怎么样吧?”他问道。
希尔薇德眼底都含着笑意。
“你说呢?”
不远处,爱丽莎正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们的团长,脸上一点点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抓了抓头的样子。
而楼上帕帕拉尔人此刻正在骂骂咧咧:
“那家伙都不来问问我们怎么样了。”
他回过头去:“姬塔,你怎么样了小姬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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