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正平稳地上升,如同行进在云层与云层之间,下方的云层宽达几千公里,云层下犹如铺了一面镜子,呈现出光滑的幽蓝色。
头顶天空不住变幻着色调,从深邃至浅蓝,上下方的云海之间游走着一条宏伟壮观的极光,犹如一条巨蛇,蜿蜒横亘。
那不过是以太风穿过元素层所造成的异象——
那个水手正攀在侧支索的绳梯上看着这五光十色的光霞,有些兴奋地对霞月说道:“先生,我们应该马上就要上浮到浅流层了。”
霞月还未从之前的惊险的境地之中回过神来,元素之海下惊涛骇浪的一幕让他此刻胃里头还酸水直冒,且一阵阵头晕目眩。
船身的晃动变得平稳起来,他才强止住心头的恶心问了一句:“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马上我们就要离开元素层了,”水手眼中闪动着不可思议的光芒:“我们应该是穿过了马萨尔通道,传说那是三条前往渊海的通道之中最险恶莫测的一条。我打,但没想到真有人能带着我们一路有惊无险地穿过它。”
“有惊无险?”
霞月胃里忍不住一阵翻腾,他还记得船队从那宽达几公里的乱流带边缘经过的场面,那排山倒海一样的云浪向着他们压下来,叫他几乎以为他们马上就要完蛋了。
他全程紧紧抓着什么东西,才不至于使自己被抛飞出去,但脚下的风船却无时无刻不处于倾覆的危险之中。这脆弱的人造物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没入云海之下,但往往又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之中穿过云层,重新出现在空海之上。
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凡人的造物根本没有余力抗衡,仿佛让人生出一种他们不过是尘埃一样的感觉。
那之间的惊险,不可为外人所道,他虽然放下大话来,但最后也不得不退入甲板之下避险。他还悄悄向着那位风暴之主,掌控灾难与海怪的神祇祈祷了一番。
虽然没人告诉他,船上唯一的圣像是复活室之中米莱拉女士那一座,也不知道生命女神有没有闲心去帮他传话。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是有惊无险罢?
听完霞月的描述,那水手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命悬一线?哈哈,您可真会开玩笑,先生,那不过是一场小风小浪而已。我有一次在芬里斯外海遇上过一场风暴,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挑战呢,不过与大洋之上的风暴比起来,那也不算什么了。我听说在那样的风暴之中,甚至可以卷起几十米高的云浪来,将风船抛向半空,然后又落回海面……就算是真正老练的船长,在这样风暴面前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的。”
霞月听得脸色有些发青,无法想象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们应当如何自保,大抵也只能祈祷众圣庇佑。难怪说水手们是最信奉欧林众圣的一个群体,因为行走在空海之上,或许就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众神的手上。
“不过马萨尔通道的危险,未必比在那些地方航行逊色多少,这十年间消失在这条航道上的风船,也不知道有多少,”水手又带着点崇拜地说道:“但也不是无人可以从这条航道上全身而退的,十年之前那位传奇的船长就从这里前往过渊海之下一次,那一次当每一个人都以为他已经遇难之时,他又完好地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而今不过是历史的轮回而已,我们又在他的女儿的带领之下再一次穿过了这条航道,传闻有人是可以驯服凶险的大海的,那些掌握着空海莫测变化的人——那位先生是,他的女儿也一样。他们或许对这片海域了若指掌,才能带领我们有惊无险地避开每一处危险。”
“但十年前她也在她父亲的船上么,那时候她才不满十岁吧,怎么会熟悉这片海域的?”霞月好奇地问道。
“有传闻说她自幼时就与那位传奇的船长旅行于各地了,并在船上学习了相当多的知识,马魏爵士船上的人都称呼她为‘大小姐’或者‘小船长’。当然,也有传闻说她是在艾文奎因的某处庄园之中长大的,并且接受了精灵们的传承,她好像确与那位拜恩之战的英雄公主关系很好。”
水手答道:“不过我更宁愿相信是前者,否则无法解释今天的一切。有些人天生是船团指挥官的,就像是这位她会继承其父的衣钵,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恐怕要不了多久,考林—伊休里安就会有另一位大探险家了。”
“可惜,”对方感叹了一句:“要是马魏爵士还在的话,我们就会有两位活着的传奇了。”
“这位传奇的小姐正在为你们的国王所通缉呢。”霞月心想。
当然他还不至于把这么讨人嫌的话当面说出来,他只是一想起弗洛尔之裔的这次一地鸡毛的行动就有些不是滋味,连带着对宰相一党的观感也恶劣了起来。
超竞技联盟与鸦爪圣殿勾结,天知道宰相一党对此知道多少,是不是也牵连其中?
霞月心中对于这些人皆变得无法信任起来。他不由想弗洛尔之裔怎么没有这么幸运呢,要是他们也能遇上这位小姐,或许眼下主导北境局势的就是他们了。
不过他也明白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弗洛尔之裔不可能放着宰相一方不合作,去支持一个政治犯的女儿,这位小姐有什么实力,就连她的父亲说白了也不过只是一位有些传奇的船长而已。
但令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那个曾受雇于杰弗利特红衣队的名不见经传的冒险团,以及那个从中出身的一文不名的新人,是怎么与这位传奇船长的女儿搭上关系的?
他又是从哪里得到三位女神的首肯的?
传闻伊斯塔尼亚的王室似乎也在暗中支持他们。
这短短一年之间,对方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普通人好像连任中一项都很难做到,但怎么会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
霞月一时之间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这样的事情。
“陆脊!”那水手忽然低喊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霞月抬起头来,看着那些从云层之中直插而下的山脊,犹如起伏的山脉的倒影,正在天空之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轮廓来。
那正是浮空大陆的地底陆缘——倒悬山。
他左右看了看,看到了从云层之中突出的其他的风船,舰队正在离开元素层——对方一点也没夸大其词,真的带着他们脱困了。
可霞月看着那浅蓝变幻大陆轮廓,心中的感受却有些难以言喻。
他眼前不由又一次浮现出在古拉港所见的一切,那燃烧的港口,与被紫色的潮水吞没的城卫军。
就算真有人可以制止这一切,可那也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弗洛尔之裔已经注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不敢去想象,整个北境都会变成这样一幅模样是怎样一个场景,那无以计数的人命的消逝,真的是弗洛尔之裔可以背负得起的么?
他们究竟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
霞月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刽子手,或者至少是一个帮凶。那些所逝去的人,与背后支离破碎的家庭,一切的发生,他不是正参与其中?
他们所抓捕的那个目标,在极力挽回这一切,而他们则在所有人的面前,站在了反派这个标签之上。
还洋洋自得——
霞月忍不住有些苦涩地想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不过是为了挽回第三赛区的荣光而已。
可他们真的可以把那些消逝的,当作是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么,真的可以将自己所带来的破坏,归结于这是一个并不真实的世界么?
但那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切。
以至于他们无法给自己所行的一切,找一个适当合理的借口。
当他亲眼所见这一切的发生,当他亲眼所见弗洛尔之裔的支持者在动摇与瓦解,正犹如那直播间之内无声的弹幕——每个人自问良心,但却无法逃避。
那一个个带着示威含义的画面,此刻却将好与坏,对于错,血淋淋地展出出来。是非与黑白,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归了它本来的定义。
于是一些谎言自然而然地坍塌了。
正如同此刻霞月心中所听到的那个碎裂的声音,他低沉地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已无法改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所行究竟是对是错。
但唯一希望的,是至少可以挽回一些,或多或少,哪怕一点也好,为弗洛尔之裔,为自己所信仰的一切消弭一些罪行。
或许对方真的可以成功,至少是一部分,那怕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他也愿意付出一切,拼尽全力。
如果那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战,那他至少希望可以给予自己一个交代,也是给予古拉港所发生的一切一个交代。
霞月看着逐渐变得真切的大陆的边缘,手紧紧地按在船舷之上,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
“进入元素层浅层了。”
希尔薇德看着计量器之中的风元素浓度的读数,美目微微一亮,她回过头去,对方身畔的方鸻说道。
方鸻正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张北境地图上,挂在横衍上的灯正随着船体摇晃着,灯光穿过栅格在地图之上落下一片交错的影子。
他这才抬起头来,轻声问道:“其他船怎么样了?”
舰务官小姐点了点头,莞尔一笑道:“还好,塔塔小姐之前联络了一遍各船,一共只有有三条船掉队,另有两条船失去联系。”
方鸻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目光来,元素层之下的风险他是清楚的,对于这支临时拼凑出的舰队来说,这点损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没有损失了。
其实在进入云下通道之前每个人心中都对此有所预料,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们更是心里和明镜一样,穿过云下通道没有损失是不可能的,他们的心理底线其实是百分之二十左右。
这里面任何人都有可能是那百分之二十之中的一个小数点,只不过留在古拉的结局是必死无疑,让所有人才不得不接受这个赌局而已。
但眼下的结果显然超出了所有人最好的预料,在互相通报过之后,通讯水晶之中也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那几乎都是各个公会的会长,冒险团的团长,与各舰的舰长的道贺与感谢的台词。其言语之中,不乏对于希尔薇德的尊敬之意——当然连带着对方鸻也重视起来。
在空海之上,能驯服大海的人天然可以得到他人的敬重。
而至于那些能带领舰队穿过风暴、披荆斩棘的舰队指挥官们,则是人们心目之中天然的领袖。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最终会成长到什么地步,或许有一天可能对方就会是下一位传奇的团长,大船团主,大探险家,指不定未来自己的船也有可能与对方合作,因此所有人都愿意向这样的人示好。
更不用说,希尔薇德本就是那位传奇船长的女儿,对方所带领的舰队,一度是整个考林—伊休里安的实力所在。至于他的女儿将来会成长到什么地步,或许从对方身上就能探知一二。
有了参照的标准,纵使是舰务官小姐还远没表现出其父亲那么优秀的能力,但在场的会长们,船长们也愿意给这个未来的可能性一个面子。
何况对方确实也带着他们逃出了困境。
不过说起来众人其实更好奇的是塔塔,方鸻的龙魂小姐,那个在惊涛骇浪之中用一种平淡得好像是白开水一样的语气向他们下达命令的小姑娘。
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不过只是一个形容而已,就算是再老练的船长在面对元素层之下险恶的环境之时也难免会感到紧张,他们或许可以保持镇定,但绝对不可能表现得好像是在自己家中喝下午茶一样。
但塔塔小姐显然就有这样的表现,于是他们十分好奇于对方怎么可以镇定到这样的程度,就好像那惊涛骇浪只是一个个小水花,她早已司空见惯了一样。
而且对方的理论知识相当扎实,对于风船了若指掌,有些时候她下达的指令,比那些最老练的船长还要来得简练与精确。
虽然只是隔空指挥,但却好像是真在他们的船上,亲自看着水手们的操作一样。
这给所有人带来的简直不能算是惊讶,而是震撼了。
但方鸻却不太好和这些人解释,那其实是他的龙魂小姐,而自己的龙魂是空海上的风暴,就连直面一位黑暗神祇也不能让她的语气产生半分波动。
何况妖精龙魂本来就是为了风船而生的,塔塔小姐在七海旅人号上实践了一番之后,就连巴金斯先生在她面前都甘拜下风了。
想想也是,人怎么可能比得过计算机,塔塔小姐就像是一台专门为了操控风船而诞生的超级计算机。
不过方鸻这边含糊其辞,反而加重了其他人的疑惑,他们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马魏爵士不止有一位女儿?
众人对于方鸻的道贺之中,语气里简直有些艳羡了,这小家伙究竟是何德何能,竟然能同时得到马魏爵士两位女儿的青睐?
于是他们看方鸻的目光,似乎也不仅限于是一位冒险团的团长,而可能是未来的船团领袖,甚至下一位马魏-艾伯特。他手下有未来考林—伊休里安最杰出的领航员,那位传奇船长的女儿,而另一个女儿,则是一个最优秀的分舰队的指挥官,有这样的人才在手上,何愁没有大展宏图的一天?
以至于一众公会的会长对他的道贺都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不过方鸻自己可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正焦头烂额呢——逃出古拉不过只是计划开了一个头而已,眼下还有的是事情要做。
投放出去的发条妖精已经被浓度过高的风元素侵蚀得不成样子,他只好将之收了回来,这是从全舰队所有炼金术士手上收集过来的,他想要再投送一批也没有存货了。
好在进入元素层浅层之后,也就用不上这东西了,各舰之间可以恢复旗语与舰队之间的通讯。
另一件事是赶快确定他们的位置,以及距离艾尔帕欣有多远,逃出古拉并不意味着安全,此刻鸦爪圣殿已经打开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他们随时可能在北境上空撞上影人的舰队。
还有就是和七海旅人号取得联系——
不过最后一项要等他们离开元素层之后才能实现,元素层天然干扰对外的通讯手段。
若说一开始这支舰队还是以银色维斯兰为主导,但到了现下,靠着舰务官小姐的身份与表现,方鸻的话也变得相当有分量了。
当然总体来说他还算不上是舰队指挥官,可以一言九鼎。不过在光染建议下他们组建了一个临时的讨论组,将各舰的船长、公会会长拉了进来,让大家可以商量着分配接下来的任务。
方鸻记起自己手上正好有这样一个通讯频道,于是干脆将其他人一并拉了进来,那通讯频道之中还有一大堆灰色的名字,是他上次在巨树之心的地底拉进来的人,不过因为距离过远,此刻已经无法联系了。
进入通讯频道之中,众人也没太多废话,只听着方鸻一一把任务分配了下去,然后各自领命而行。
方鸻的安排一半是来自于希尔薇德,由于有先前的经历摆在这里,众人大多对这位舰务官小姐心服口服,因此也没有太多异议。
何况这些安排也都言之有物,任务往往具体到事务之上,只需要执行下去就可以了。若是平时他们可能还会计较一下得失,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也没心思争论这些了。
到了最后连光染都有些惊讶了,忍不住在通讯频道之中问了一句:“艾德先生,看起来你在领导团队上相当有天赋,要不要考虑一下到我们银色维斯兰之中来,我们给你一个旅团的名额。”
他话音还未落,那边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女人的声音:“艾德先生,别听这家伙鬼话,他一个分会会长哪有这个资格许诺。再说银色维斯兰内部竞争激烈,旅团的资格根本不算什么,你能拿到多少人才和资源?但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可以真正把你的团队当做核心来培养。”
“云雀,”光染咬牙切齿:“你不也一样是分会会长,而且别忘了你们在黎明之星事件之中干了什么好事,秦执不用我说了吧……”
“光染,你——”
方鸻听着两人在频道之中争执起来,忍不住一个头两个大,他可不是来听这些人抢人的。他连elite的那个古怪的女人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赶忙劝道:“两位,先不要再吵了,我认为还是先解决了眼下的危机在讨论其他。”
“对于我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确定位置,你们如果想要帮忙的话……不如先探查一下附近的情况。其他公会与团队都没有你们的水平,你们的船队应该是最先可以抵达云海之上的。”
“那当然了,”那个低沉的女声当仁不让地答道:“艾德先生,这件事你就交给我们好了。”
方鸻这才有些头痛地应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身旁的舰务官小姐,但见对方看着自己微微一笑,眼中却有些疲倦的神色。方鸻忍不住有些心痛地问了一句:“你和塔塔小姐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其实龙魂小姐还好,只要他还扛得住,塔塔小姐就可以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但横穿元素层之下的航道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尤其是带着一整支舰队,就算是希尔薇德曾经来过这里一次,他父亲又给她留下了笔记,但要全神贯注地指挥,不发生任何意外,还是一件很损耗精神的事情。
希尔薇德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这不算什么,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就好,在船长大人身边,我就可以放松了。”
方鸻听得脸一红,忍不住挠了挠头。
……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