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邯郸,不起眼的此时,可以算是能够决定秦国今后几十年的命运。
三人各自准备之后,便出面开始以正式的身份进行活动,将赵国国君将死、公子之间明争暗斗、新贵旧贵之间各自怀恨的浑水,搅合的更加浑浊。
在邯郸城暂时逗留的索卢参,已经接到了泗上那边的信,也知道了那几个叛墨出现在邯郸的消息。
他是觉得这些人来邯郸肯定别有目的,但暂时又不知道,因为那个矮个的人和他年轻的时候是老相识,都是鲁国出身求学于禽滑厘,也都是当初周公迁徙的殷商六姓的后代。
因为在邯郸这边的墨家负责人,希望索卢参能够以私人的身份,先行和这些人谈谈,询问更多的东西。
两边都想要见面,于是相见。
说是几十年的故旧,可是见面之后却没有丝毫故旧相见的喜悦。
索卢参见到这几人后,笑嘻嘻地问道:“前几日我听闻,你们和一位新的墨者相辩,他也只是粗通道里,恐怕不可能表达我们墨家的道义。今日前来,是不是要辩这些?”
这里面说的是“我们墨家的道义”,就是在提醒这些人已然叛墨,只是故旧,再也没有那份同志情谊。
高个那人微微一笑道:“东方之巨狡,我又怎么能够与你相辩呢?你也不必说什么道理是对的便可不败、与人无关之类的话。今日不谈对错,不谈道义,只是随便聊聊。”
他已认怂,也算是羞答答地承认了墨家的道理是对的,将索卢参可能与他相辩的路彻底堵死,索卢参便一笑,说道:“既如此,那就饮酒,不谈道义,只谈些别的。”
“我听闻,胜绰已经在秦地变法?说来听听,我也不以道义论对错,只谈是否有利。”
矮个那人一听,点点头面露微笑,刚要开口,却被高个那人制止。
高个那人看着索卢参,笑道:“是否有利,这是墨家的说法。关键是‘是否对谁有利’,你莫要省略对谁。没有对谁有利,也就没办法判断对错。墨家说,对万民有利那才是利,我们说的利和你们想的不同。所以,我还是想听听,你觉得是否对秦君、对我们有利的评价。”
矮个之人闻言,暗暗擦汗心惊,心想这二十年不与墨家同门相辩,这手段确实差了许多。若不是他补充这么一句,只怕索卢参必要抓住机会将我们批判一番,到时候可就尴尬了。
又想,果然是极西之行除适之外的第一人选,这人的心思细腻言语多变,不能够不警觉。虽非是墨家内部顶尖的人物,却也远胜于寻常人,不可大意。
索卢参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听你的,便论是否对秦君、对你们有利。”
高个之人这才道:“说起来,在秦地的变革,一共三步。”
“第一步,便是迁都换地……这迁都换地,是这样的,七年前……”
这人说起迁都换地四字,便从最开始秦公子连归国事开始谈起。
聂政刺死秦君,秦君当时刚成年而无子嗣,贵族相争,秦公子连抓住机会摆脱了魏侯的监视,在胜绰等人和在秦地的旧识的帮助下即位成功,拉一派打一派,先行以政变的理由处置了一批政敌,赏赐那些支持他的贵族,靠着那些政敌的死空出来的封地,分配了利益。
随后,以不忘夺西河之恨为名,挑动国内贵族的情绪,用这个借口迁都。
口号喊得响,贵族就不好直接反对,从更靠西的雍城迁都到泾渭分明交汇之处,筑造新城。
贵族们反对,就攻击他们和魏国有勾结,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贵族也不好反对。
实际上迁都的原因,根本不是为了夺取西河,至少现在不是,因为魏国如今如日中天,根本没可能夺回去。根本原因还是为了避开旧贵族扎堆的雍城,在那里根本无法施展,处处掣肘。
迁都之后,秦君便换地,将之前处置政敌的那些地,和贵族们交换,没有直接剥夺新都城附近的贵族封地,而是采用交换的方式,将渭水泾水附近数百里的土地变为秦君直辖地。
以此,为变革做好基础。
说起来的时候,轻轻松松。可这些轻轻松松的话语背后,是无数的阴谋、死亡、政变、夷族,人头滚滚。
索卢参听完这迁都换地的第一步,点头道:“若以秦君、你们这些人的利处来看,这一步走的极好。”
高个之人笑道:“这也是多亏了墨家之前做的事啊。泗上之前,巨子虽有道义,可是国君无人肯听。弱国国君守城的时候想起我们,可守城之后要变革那就绝无可能。”
“然而适去了墨家之后,在泗上墨家有了根基,商丘一战后,这说话就有了分量,诸侯便听了。你看,你们现在不也是依靠着沛县彭城,占据……不,行义于泗上十五国嘛。”
“放到秦地,还不是一样?秦君的曾祖,被大臣逼杀,贵族权重,想要变革,不如先行离开,积蓄力量。”
“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一鸟在手,饿不死,才能做弓削箭,再捕万鸟。”
“适说的好嘛,矛盾和利益,这个抓住之后分析一下,矛盾不可缓和,将来总要兵戎相见。与其做个有名无实能被贵族逼杀的君,不如先做秦地最大的封君……”
索卢参点头道:“能够想到这一点,看来你们这些年也没少学墨家的道义啊。”
高个之人点头道:“道理是对的,关键是怎么用。民众知道了,他们可以求他们的利;我们知道了,一样可以求我们的利。”
既然之前已经说了,不以道义论对错,索卢参也就没办法说别的,又询问了一些细节后,高个之人又说起了第二步。
“这迁都换地是第一步。第二步嘛,就是置县变法。”
置县变法,正是之前迁都换地的下一步目的。
因为换地之后,新都城附近的土地已经没有大贵族,于是将附近的数百里土地置三县。
编户齐民,统计人口,统计了土地的数量,将直辖的土地分为三县,率先在这三个不会和贵族矛盾冲突的地方进行变法。
统计了人口和耕地数量后,利用税收马匹,从墨家这边购买了大量的铁制农具。
三个县所有的土地,都是归属于秦君所有,于是重新授田,以每户授田大亩百亩的数量进行分配。
那些已有的耕地,先不配发的铁器。
那些授田不足需要垦荒的土地,配发铁器。
土地的使用权归属于私人私户,但是严禁买卖,而秦君的身份,也就相当于从秦君变为了三县唯一的大地主。
每户分了土地之后,将赋税直接缴纳给秦君,收六取一,用六一税程度进行积累。
虽然六一税挺多,但是相对于之前贵族封地的层层盘剥,民众竟然欣喜万分,以为善政。
以重税遏制商人,实行秦君垄断工商业的政策,利用和义渠等西羌的贸易交换垄断,积累财富的同时,让商人不能够积累财富,将财富集中在秦君手中。
按照户口分配土地,因为正常人口的话,一户人耕种百亩土地已经是极限,没有动力也没有精力开垦更多。
大肆打压商人,土地不能买卖,开垦更多的土地也没有意义,加上按照户口人数征收人头累进税的政策,逼迫分家,增加收入的同时,也可以保证“依靠农业开垦的原始积累”不可能完成。
严禁迁徙变业,颁布《逃亡法》,任何逃亡到山林的人一旦抓获,立刻贬为奴隶,实行连坐。
严格控制人口流动,也严格控制可能逃亡的方向,以使民众除了耕田之外,难以生存,不得不在土地上劳作。
取缔任何影响农业生产的娱乐活动,禁止人殉,禁止祭河伯,在农闲时候鼓励射箭、习武、角力等娱乐活动,其余活动均为违法,抓住后重罚连坐。
严禁游学风俗,严禁各国的学说在三县内流传,外来的商人可以进行贸易,但如果进行讲学,则要重罚,严禁民众听到其余的声音。
粮食买卖违法,除非秦君亲自收购,否则进行粮食买卖的商人,一经抓获,立刻重罚,同时贬斥为奴隶。
实行手工业统一定价,不得私自转卖,不得让手工业者和商人从农户手中获取高额的利润。
建设直属于秦君的各种作坊,所有在作坊工作的人,不得变业。因为不给他们授田,除了在作坊劳作,别无存活的可能。再加上商人不能买卖粮食,这些人就算有钱也难以存活。
增加商税,使得一些非必要的手工业品涨价才能获得利润,从而使得农夫厌恶商人,觉得商人在坑他们,同时又靠增税让商人很难获利,从而让农夫也别想着去做商人。
实行普遍军役制,按照墨家在泗上的经验,适龄的年轻人在军队服役,而不适龄的则需要服劳役。
强制兴修水利,挖掘灌溉渠。
缴纳的粮食、布匹越多,就能减少服徭役的天数,从而鼓励民众生产。
编户齐民,五户分马匹或是耕牛一头,还有铁器,但是只有使用权,并未实行泗上那种分期赎买归于个人的政策。
一系列的政策说完,索卢参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高个之人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即便这样,民众的生活依旧比以前好得多,人心振奋,皆呼万岁。你根本不知道在之前,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六一重税,民众竟然都称善政,你可以想想之前。巨子当年曾说,民有三患,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也算是利秦国万民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