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也有言道:烂泥扶不上墙,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十三旅平日训练都是上上,正是玉璞,需要历经实战的检验和血火的磨砺,才能成为真正的劲旅。
平日的训练,不能够直接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正是因为平日训练的严苛,充斥其中的高比例的墨者,才使得十三旅在后撤的时候可以从容,更可以在齐人发动反扑的时候选择向死而生的反突击。
正是因为第十三旅作出了反突击的举动,在刨除掉大局为重的成分后,师代表依旧支持了六指的意见,认为十三旅未必就会溃败。
正如六指所言,现在救十三旅,那就打成了焦灼,一师的五个旅全都变成了死的,一动都不能动。
而且没有了炮兵的优势,齐人占据山丘,一旦不能一举夺下山丘,对于整个义师的左翼而言都是严重的问题。
两个人压下了其余人的意见,表决之后便执行了六指的命令。
第十四十五两个旅继续稳固阵型、做好防御的准备,以应对万一十三旅溃败之后齐人一举攻下的局面。
山丘上,齐右军主将看着在后撤中可以从容整队反突击的义师第十三旅,也是一脸骇然。
天下尚无这样的强军,十三旅的举动已然突破了齐右军主将对于战争艺术的认知。
惊骇之下,一个后世的俗语正可以形容此时的局面。
麻杆打狼两头怕。
齐右军主将本意是觉得,义师的第十三旅开始后退,那么就算还能整队,但是军心必乱。
这时候趁势一冲,十三旅顷刻便要溃败,届时借助十三旅溃败的时机,将山丘上全部的力量用于反击,夺回山下的那片空地,重整营垒,反复争夺。
可他万万没想到第十三旅面对齐人的忽然冲击,不但没有溃败,相反居然直接选择了结阵反击,如今双方已经混战在了一起。
没有一下子溃败,墨家的阵线便可维持,后续的支援就可以不在混乱的局面下加入战斗。
山下还有义师的两个旅,那两个旅还在整队,动向不明。
平阴大夫从中军调来支援的步卒尚且还有一段路程需要走。
自己手中的部队其实已经不多,山丘上无法展开太多的部队。
这种局面下,齐右军主将也不敢轻举妄动。
墨家那边固然担心第十三旅溃败,可齐右军主将从未见过这种从容撤退还能结阵反击的步卒,心中恐慌之余,所顾虑的便多。
可以说,十三旅的旅帅在临机决断之下的列阵反击的举动,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墨家这边不可能细算到齐右军主将的心思,只能从战场上的态势这些实在的现实来判断局势。
齐右军主将也一样不知道六指宁可让舍弃十三旅也要保证左翼的四个旅处在可攻可守的活局,因而没有下令十四、十五两个旅上山支援。
齐右军主将便要考虑:如果这时候把山上所有的部队都压下去,墨家山下的两个旅选择支援,那么后果是什么?
胜了,整个墨家的左翼攻势就算是被他化解了,到时候墨家左翼的主力溃败,局面就活了。
可若败了,自己在山丘上的全部力量都压上去,而前来支援的齐军还在行军,行军速度又慢,还要重整队形投入战斗……万一在后援重整完毕之前,墨家的三个旅一举击溃了自己的全部兵力,那么齐军的右翼就算是彻底崩溃,整个齐军就要被墨家歼灭。
胜败之间,战场上有时候本就是需要赌一把的。
可赌的结果,却往往从开战之始就已经确定。
平阴大夫选择了死守,根本没想着反击获胜或是野战对垒决胜的想法,这也导致了右军主将需要贯彻平阴大夫的战略战术:只能求稳,必须求稳,一定求稳。
昨日的交战,今日清晨炮击,以及第十三旅从容撤退、面对冲击整队反突击的举动,更让齐右军主将心中的天平朝着“求稳”的方向倾斜。
既要求稳,那么在齐中军前来支援的步卒抵达山丘、完成部署和展开之前,他必须要保证山丘不失。
想要保证山丘不失,就需要在山丘上预留部队,不敢孤注一掷。
那样的话,就算十三旅真的反突击获胜,只要山丘上还有步卒、还有已经列阵的弓弩手和火枪手,就可以稳住局面。
等到援军抵达,大可以和墨家围绕着山下的那片空地营垒反复厮杀,虽有伤亡,可至少不会出现一下子右翼崩溃无可挽回的局面。
他如果知道六指这边的命令是不支援、不焦灼,那么他此时一定会让山丘上所有的齐军投入战斗,力求一举击溃十三旅。
然而,他并不知道。
齐右军主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行进的齐中军的援军,又看了一眼能够不混乱选择结阵反击的第十三旅,长叹一口气,心中已然决断。
若是山下义师的那两个旅亦是如此善战敢战不惜死,或者说早就听闻墨者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风格,以及昨日夜里墨家喊了许久的那些诛心不道之言的蛊惑……真要是选择全军压上,却有可能导致山丘上的齐军全部溃败,到时候乱军之后无人压阵,顷刻间墨家就可以瓦解整个平阴军团的阵型。
由是,齐右军主将下令:
弓弩火枪手依旧列雁形阵不动,各自准备,以作防守。
没有参与突击义师十三旅的步卒在雁阵两翼之间的胸脯处列阵,做可攻可守之态。
若是中军那边的支援可以很快抵达,那么便可以选择突击进攻,由那些弓弩火枪手和支援而来的中军援军压阵。
若是不能极快抵达,便看下面的情况,若是己方不能胜,则鸣金收兵,以固阵型,墨家必不敢追。
…………
山丘上,第十三旅和齐军借势而攻的一个多旅已经处在了最为危及残酷的肉搏厮杀之中。
火枪手全部弃枪持短剑或是斧叉迎战,掩护矛手的侧翼。
两侧的矛手连队稳住两翼,坚守不动,中间位置的矛手连队则在旅帅和旅代表以及那些军中墨者的带领下,开始反突击。
从三十步左右火枪手轮射弃枪的时候,十三旅的旅帅便命令中间的几个连队结阵冲击,而不是龟守待援。
矛手结阵也一样有冲击力,借山丘而攻的齐人虽猛,可是阵型混乱不堪,根本不能够有效地形成优势。
看上去齐人的人数更多,但只要不结阵,那么正面交锋的人数始终要少于密集列阵的义师方阵。
剩余的人只能在后面,难以投入到厮杀之中。
十三旅的旅帅已经刺死了六个齐人,他身后的那个矛手连队士气正盛,旅帅见士气已振,便捡起一支长矛,投身到了连队之中,于士卒同列站在前排。
连队前排,与之同列的连代表非是泗上本地人,而是外来受利天下之言的感召而赶来加入墨家的士。
他见旅帅铁盔上雉羽高耸,身上札甲皆是鲜血,挺矛而立,不避于人后,心中自有感慨。
心道:“昔年艾陵之战,冉求持矛挺进,振奋军心,领矛手列阵迎齐,结缨不散,威风凛凛,以君子之身立君子之功。每读及此,心中激荡。”
“今日旅帅之威,不下于子有!儒家有君子,墨家亦有死不旋踵的墨者,今日之战,齐人如何能胜?”
儒家的那些真君子与墨家的这些真墨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但却都有着一样的豪迈气势。
子有持矛迎击齐军的时候,一定是峨冠博带,整束衣衫发髻,迎敌接战,浑身是血,却不忘帽子歪到的时候,立于万军之前整理冠帽,以正仪容,视眼前千军之敌为无物。
而墨者旅帅持矛迎击齐军的时候,高耸可以让士卒看到的雉羽之盔,不有傲视万军睥睨结缨的气势,却如耸立河边的橡树一般任凭风吹雨打而矗立,挥击矛杆,与百人千人融为一体,如同扎入土地的根须所带来的不可被吹倒折断的力量。
虽不同,气势却一样豪迈。
十三旅的旅帅双眼盯着齐人中举起的旗帜,回头看了一眼两侧已经维持住的矛手,高喝道:“冲击!”
这一声叫喊,从他身旁开始回应,最终汇聚成千余人共同的呐喊,鼓声大作,奋力向前,他所在的连队直冲齐人旗帜所在的前方。
齐人亦持戈矛,但借势下山而攻义师不溃反而反突击,其势已挫。
阵型不整,又难以在一处集中,后面的人向前挤,前面的人撑不住想要后退,场面愈发的混乱。
两军交锋肉搏也不过短短半刻钟的时间,但这半刻钟的时间十三旅挺过去了没有溃败,齐人便已经有些撑不住。
…………
山下被突破的齐人营垒处。
接到了不去支援而是整队命令的两个旅在整队的同时,也在观看着山丘上的混战。
但现在,中高级军官们的神情已经从半刻钟前的紧张化为此时的镇定。
齐人没有一举击溃十三旅,现在十三旅的阵线已稳,正在缓缓向前推进,齐人已经错过了一鼓作气的时机,而论及韧性齐人并不如,十三旅已经可以说是不至于溃败,至少可以稳住。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