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傍晚,姜维特意在略阳城南码头的等候。按照约定,身往沔阳请求援军的马岱将于这个时候抵达。
尚未黑透的夜空下,但见江面上有一片灰白的风帆被东南风吹得鼓鼓当当,帆下一艘小船正摇摇晃晃,逆流而来。
及至小船靠岸,放下缆绳套上缆桩,马岱脚踩踏板,小心翼翼拾阶而下。
姜维知他不习水性,见状上前扶了他一把,笑道:“终于将马兄盼来了。”
等马岱双脚一落地,又直奔主题问道:“怎么样,左将军定下出兵的时间了么?”
马岱先轻轻摇了摇头,又侧身一指船上,言下之意船上还有人。
这时,船头衣决飘飘,又走出一人。
姜维借着船头微弱的灯光望去,认出来人正是留在诸葛亮身边辅佐的费祎费文伟,当下不由得一愣。
“文伟兄?你怎到了此处?”
纵然是大热的天气,费祎依旧穿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站定后抱拳行了一礼,笑盈盈道:
“伯约兄好久不见了,观兄气度依旧,我心甚慰。”
姜维也笑着回礼道:“兄之风采更胜从前,也是可喜可贺啊。”
两人寒暄两句后,费祎表明来意道:“祎今日前来,正是身负左将军和军师共同的指示。”
他见姜维面有不解之意,便又补充道:
“前些日子山河堰之增筑已经渐入正轨,入秋前即可投入使用,故而这几日军师便到了沔阳,准备检视位于当地的天分、白崖、石燕子诸堰,昨日恰好碰见马岱将军回禀军情,左将军与军师一番商量之后,便派了祎随马将军同至略阳,传达左将军和军师对略阳下一步的计划。”
“原是如此!”姜维缓缓颔首,心中却道:
“其实发派援军本就在马超职权范围之内,定是他见军师诸葛亮身在左近,不敢擅自处断,便邀请了共商大略。如此也罢,便让我看看军师对眼下的局面有何独到的见解吧。”
他情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伸手做了个“请”,侧身道:
“文伟兄一路辛苦,请随我到公署一叙。”
三人当下联袂来到公署大堂,安坐奉茶之后,费祎笑容可掬道:
“短短一个月光景,伯约便在武都先后袭破雅拉索部、越吉部,又拉拢诸羌,设立榷场,左将军和军师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呢。”
姜维摇头谦逊道:“都是朝着既定的方略执行,总算托主公洪福,至今不曾出现什么岔子。只是——”
他话锋忽得一转,径直问道:
“再过两日便是会盟之期,雅顿必然领大军前来。维此前请马岱将军回禀左将军,请他发兵接应。届时,略阳城有西凉铁骑助阵,定能给雅顿迎头痛击。不知军师对此事是否还有疑义?”
费祎用了口茶水,笑道:“正要教伯约知道,如今的沔阳谣言四起,说左将军拥兵自重,心怀反意,还说他要到羌人的地盘行割据之事。”
姜维心中一惊,稍加思索,便摇头道:“以军师之雅量,文伟之睿智,当能看出此乃雅顿造谣之计。”
费祎微微欠身道:“睿智不敢当,但造谣确实不假,不仅如此,那雅顿还派人送礼给左将军,重新尊他为神威天将军,颇有些俯首称臣的意味。”
姜维闻言笑道:“这番做作,更能判定此前的造谣之计必定出自雅顿之手。”
费祎忽得长身而起,侃侃而谈道:
“这就是了。雅顿他软硬兼施,伯约当能看出他心中实在是怕了左将军,千方百计想要将左将军拖在原地,不欲让左将军出兵干涉会盟。”
姜维颔首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伯约你苦心经营略阳榷场,结好参狼诸羌,眼下武都郡几可大定,所虑着,不过羌王雅顿一部而已。故而会盟之战极为紧要。胜,则朝廷可以名正言顺立足武都,统御诸羌;败,则伯约之前所做努力尽化泡影,诸羌对我大汉更会心存抵触……”
姜维隐约抓到了费祎想要表达的言下之意,皱眉道:“不错……文伟兄还请继续。”
这时,费祎面色蓦然一肃,正色道:
“雅顿的雕虫小技自然难逃军师法眼,也正因为如此,他真正所虑者,不是能否击败雅顿,而起倘若左将军按约出兵,雅顿会不会出于害怕就此顿兵不前,或者索性放弃争夺这个盟主之位?如此一来,武都岂非将陷于长期对峙了,难以毕其功于一役了么?一俟曹魏闻得风声,岂非平添其警惕之心么?”
一连三个反问,姜维悚然大惊。
他身为局内之人,一心想着快速击败雅顿,看问题便有失偏颇,行事也有些急功近利,终究不如诸葛亮目光如炬,洞如观火。
他长长吁了口气,郑重道:“若非军师提点,维差点犯下大错。唔,也不知军师他对眼下的局面有何吩咐?”
见他如此坦荡,费祎收敛了肃容,回道:“军师设了一计,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姜维喃喃念了两遍,目光一凛,凝神问道:“可是以略阳城为饵,吸引雅顿全部主力,军师再派人直取雅顿老巢下辩么?”
费祎闻言大笑道:“当时军师只说了这八字,又说伯约你聪慧灵动,定能解其心意,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姜维忙道“不敢”。
顿了顿,费祎凑近姜维,低声道:
“军师请左将军放出话去,绝不派一兵一卒至略阳城,好让雅顿放心来攻。等到略阳战正酣时,左将军引一彪人马,取故道,从河池杀入下辩,那里的羌兵都随雅顿出征,几乎不设防,旦夕可下。等到消息传到略阳,雅顿进退失据,败亡只是早晚。”
姜维目露精光,颔首道:“而维所要做的,就是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坚守略阳城数日,直到左将军大事定矣!”
“正是此理!”
姜维一边抿嘴喝茶,一边暗自将诸葛亮的计划与他自己的计划做了个比较。
按照他原有的计划,击败雅顿是一个环节,攻取下辩又是一个环节,两个环节依照先后次序,逐个进行,当中少不了一番苦战;
但在诸葛亮的计划中,两个环节同时进行,而且极有可能通过攻取下辩这个环节的实现,直接逼降雅顿数千羌兵。
毫无疑问,这个方案显然风险更低,收益更高。
而此时的略阳城中有一千六百羌兵,又有柳隐的救护营可以倚靠,雅顿的几千人马想要在几日内打下这座城池,几乎是痴心妄想。
思来想去,此计万无一失!
念及此处,姜维豁然起身,抱拳道:“维愿以军师马首是瞻!”
费祎亦抱拳道:“伯约果然深明大义……”
顿了顿,又道:“等到此间战事结束,军师拟改略阳城为武兴督,设督一员,代表朝廷管辖参狼诸羌、维护榷场、保障航道。军师说了,伯约你深悉羌事,博闻广识,定有适合的人选,请你不吝推荐。”
姜维忙道:“正是分内之事。”
同时心中不住感叹:“决战尚未开打,军师就已经开始筹划战后对这片土地的管理,果然深思远虑。有他在身后运筹帷幄,我等只消冲杀在前,何愁大事不定!”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