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至期转瞬即过,终于到了阖郡上下翘首以盼的铜藏竞买大会之日。
说好了是辰时开始正式竞买,这还不到卯时二刻,穿戴齐整的豪族家主们便已陆陆续续抵达太守府。
每个人的脸上皆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相互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早不存十日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
按着他们的计划,今日将集诸家之力,凑出两千青壮献于官府,籍此将铜矿所有的份额握在手,从起千秋万代,共享这百世不易的巨大利益。
于他们而言,仿佛这一次参加竞买大会并非冲锋的号角,而是胜利的宣言。
太守府中,姜维请了张裔与霍弋在堂中招呼,他本人尚未出现。
诸人寒暄了半晌,案上的酒水也已经换了三巡,眼见该来的大姓都来了,雷氏家长带着讨好的笑容对张裔道:
“府君,既然人已到齐,则竞标一事,不如尽早开始罢。”
张裔摇头笑道:“老夫终究不是本郡太守,姜太守正在招呼贵客,还请诸位耐心等上一等。”
雷氏心道,郡中最贵重的大姓都在此处,哪里还有什么贵客值得太守亲自接待?不过推辞罢了。
但他也知道姜维不至,大会势难开始,便不再催促,耐着性子等候——
反正方案都已经商量好,也不虞半路生出变故,太守架子大,那就陪他等上一等也就是了。
正谈笑风生间,不觉到了卯时三刻。
门子忽报门道:“越巂郡诸位家主至!”
“越巂人来了?”
“他们来此作甚?”
在堂中诸人诧异的注目下和窃窃私语中,有十数名衣着光鲜的男子踱步入得堂中。
当先一人,面带和气笑容,正是一口气认领下五百夷兵粮饷的越巂豪族之首毛氏。
只见他朝着堂中诸人团团拱手,笑道:“今日举办南中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之盛会,我等越巂诸姓,适逢其会,荣幸之至啊。”
毛氏在南中也是响当当的大姓,有人认出他来,起身疑问道:“毛家主,你们来此,有何贵干呐?”
毛氏笑眯眯道:“自然是参加铜矿竞买之会啊。”
朱提诸豪闻言皆大吃一惊,明白到这是来砸场子抢生意了啊!
有一人脾气暴躁,忽得跳将出来,怒喝道:“什么!此乃我朱提盛会,你们越巂人士,来凑什么热闹?”
毛氏面不改色,依旧笑答满面:“此言差矣。平南将军可没说此次竞卖有地域之分,我等俱为大汉子民,你们能参与,我等自然也能来!”
“这是我朱提地界,来时可曾招呼?怎得这般不知礼数?”
“不请自来,是何道理?”
“呸!尔等还真不要脸,真会挑时候!”
越巂诸豪族一听朱提人语气不善,顿时纷纷怒目相向,有脾气差的,登时便呛道:
“来便来了,你待怎的?”
“怎么,莫非朱提非我大汉地界?你们来得,我们便来不得?真反了你们。”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两方大姓心有挂碍,相互排斥,竟然就此激烈争吵起来。
而此时隔了一门之外,姜维陪着一位剑眉星目,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官员,正作壁上观。
此人正是越巂郡太守马谡是也,他的面上带着玩味的笑容,笑道:“自得了伯约信后,某连夜发动越巂群豪,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今日这番局势,怕是有一出精彩好戏。”
姜维亦大笑道:“丞相尝说,有事当与幼常多商议,诚不我欺。兄此来,某计成矣。”
两人遂大笑着联袂进入堂中。
时堂中两方大姓正争吵得不可开交,见到太守进入,皆知趣顿住。
雷家家主快步走到姜维身前,凛然道:“府君,越巂人不请自来,还请府君主持公道,请他们快快离去!”
姜维瞥了他一眼,回道:“非也,他们是某请来的。”
“这……”雷氏闻言,顿时傻了眼。
仇氏亦步上前,痛心疾首道:“不可啊太守,此乃我朱提之矿,若越巂之人也可参与,岂非不公啊?”
姜维目光如电,冷冷扫了一眼,森然道:“某既是朱提太守,也是平南将军,朱提、越巂百姓皆在朝廷之治下,某一视同仁,如何不能参与?”
仇氏被他刀一般锋利的眼神一扫,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姜维不再理会,携了马谡走向主案,介绍道:“这位是越巂太守马谡,诸位快来见过。”
正所谓树的影,人的名,马谡素有荆襄名士之称,又在南中为官数年,颇得民心,在座哪个没有听过他的大名?
故朱提诸豪虽然一肚子不忿,也只得按耐下性子,上前行礼。
见礼完毕,姜维环视一圈,朗声道:“实不相瞒,此次某之所以得以快速击破高定,靠得便是马太守与越巂诸姓鼎力相助。马太守领郡兵追蹑高定,终将高定生擒,此事人尽皆知,某不再赘述……只是夷人势大,须分离其老弱,方能使其永不为叛。而南中正值多事之秋,官府哪里还有什么钱粮支用?”
他顿了顿,一指尚站在门口的毛氏,赞道:“但这位毛氏家主,一人便领下五百夷人青壮之饷,解了官府燃眉之急……还有这位朱氏家主,领下三百人,董氏、吕氏亦不为人后,慷慨解囊。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越巂诸豪,皆是忧国忧民、心怀大汉之辈。尔等且扪心自问,今日朱提之会,某怎可不邀?”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是多么高的认可和赞叹啊!
越巂诸豪见平南将军如此维护抬举,胸腔间皆涌起阵阵温暖,只恨当日怎么没多认领几个!
姜维虎目一扫,沉声道:“尔等可还有异议?”
朱提诸豪听得太守这番话慷慨激昂,有理有据,亦被震住,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回道:“全凭太守吩咐。”
马谡见状,大笑着缓颊道:“既然都无异议,诸位又翘首以盼,事不宜迟,还请伯约快快主持大会。”
“敢不从命?”姜维拱了拱手,接过话头。
他又细细将铜藏之储量和产量,以及后续的联营之法重新介绍了一遍,随后道:
“按当日所言,某将此矿产开采之权,等分成一百标,哪家向朝廷献兵十员,便可竞买一标。诸位,这便开始吧!”
朱提豪族早将相关事项研究透彻了,他们等得就是这一刻。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遇。
雷氏作为代表,率先起身道:“既是越巂大姓朱玉在前,我朱提大姓也不甘人后,今日愿集合全郡各家之力,向太守献上两千精锐,换取全部开采之权,请太守准许!”
说罢,双目睥睨,洋洋得意望着越巂方座次。
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越巂诸姓虽然势大,但怎么大得过朱提豪族?他不愿一标一标慢慢与对方厮杀攀咬,索性一口气将底牌亮出,看越巂诸姓能做何反应!
果见越巂毛氏抚须道:“朱提人果然好大手笔……”
雷氏以为毛氏服软了,心想越巂人终究是姜太守和马府君请来的,也应该给他们个面子,毕竟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他笑了笑,柔声道:“朱提大姓心向朝廷,自然愿意涓滴相报。不过毛家主若能出个三五百青壮,老夫与诸位家主讨个人情,分你们越巂人一成标的,也是不无可能啊。”
他满以为毛氏会趁势答应下来,哪知毛氏冷笑一声,起身道:“不必。你朱提人只凭二千人,便欲竞买全部矿标?哼,哪来这样的好事?我越巂人也看上这标了,愿出三千人!”
朱提豪族闻言,顿时哗然,这已经不是来分一杯羹了,这是要扒了朱提人的底裤,再狠狠抽打朱提人的脸面啊!
“你……你……”雷氏又惊又怒,喝道:“你越巂哪来这许多人马?莫不是欲欺骗太守?”
毛氏冷道:“我等若交不出人马,自当任由平南将军处置,要你在此多嘴!”
越巂人豪族在进门时早已被朱提豪族挤兑得一肚子愤懑,此刻见毛氏这般刚硬,只觉心胸快慰,解恨之余,纷纷作势嘲讽。
“出不起价便乖乖退下,休要在此聒噪!”
“我还以为朱提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今日看来,不过如此啊!”
“要不要请太守找处密室,让尔等再细细商讨啊?”
越巂大姓的冷嘲热讽,瞬时便将朱提豪族原本不可一世的气焰打压湮灭。
他们自忖计策万无一失,万万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哄抬物价的越巂人,他们对此根本未做任何预案。
二千兵是好不容易商量出来的报价,也关系到各家各户份额的分配,若要对付越巂人的三千兵报价,势必得重新私下商议过才是。只是此情此景,哪里还有从容商讨的余地?
只是眼下之局面已非一家一姓之事,事关全体朱提人之颜面,谁也不敢擅自出头,诸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身处首座的孟琰。
一直沉默不语的孟琰此刻正在暗自感叹,尔等既早知姜太守不是易与之辈,当初又何必斤斤算计?
竖子不同与谋!
孟琰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决心。
他缓步起身,走到姜维身前,咬牙道:
“启禀太守,孟氏只取矿标之三成,今日愿献上全部家兵,合计三千五百人!”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以一家一户之力,能出得三千五百青壮,放眼南中,也只有朱提孟氏、建宁雍氏等屈指可数的大豪族才能做到。
朱提家主们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孟琰为了诸人的声誉,这是赌上身家性命了。
只是,他这一举动,虽然一下子扳回局势,但却将竞争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迎着诸人纷纷投来的或敬畏、或不解、或讥笑的眼光,孟琰恍若未见,躬身下拜:
“孟琰自小习兵事,愿投将军麾下,愿为大汉效死!恳请将军收留!”
孟琰名声播于南中诸郡,人脉亦广,他愿投靠,对于姜维而言,倒是意外之喜了。
他亲自下场,躬身将孟琰扶起,正色道:“孟氏为国解忧,堪为楷模!孟君今日义举,某自当向陛下表功!”
得了太守承诺,孟琰鼻尖颤动,用力拱了拱手,后重新返回座位,闭目沉息,再不发一言。
姜维与马谡对视片刻,皆会心一笑。
这一次竞标大会,两人先设计越巂大姓凭空杀出,又引来孟琰求仁得仁之状举,这一阵,官府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也因着这番变故,朱提豪族欲以低价鲸吞铜矿之意图终被挫败,价格联盟当即宣告破产。
眼见首领孟琰不再发声,局势又已经拼到这个地步,剩余诸户即不愿失了面子,更不愿失了里子,只能咬牙以单个标的为目的,逐标展开厮杀。
每一标的出价早已超出五十兵,每一次报价均让人皆额头冒汗,紧张不已。
对于此,姜维自然乐见其成,甚至还亲自下场给了一个新政——
只要一标之汉人青壮超过五十名,官府将招募夷、叟、羌、濮、賨等部落青壮为兵,各家只需按期提供军饷即可。
这一政策顿时引得交锋更趋激烈。
经过长达半日的较量,这一百份矿标,最终卖出一万名兵员的价格——这几乎将朱提、越巂两地豪族手头的实力抽调一空了。
最终的份额,大抵朱提豪族占了七成,越巂大姓取了三成,侧面应证了马谡对两郡豪族实力的判断。
姜维深知打铁趁热,一俟竞标结束,旋即以太守府的名义,与诸人签订了契约状书。
这份契约的签署,也意味着两地豪族已经和大汉朝廷紧紧捆绑,对于南中之叛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事已至此,诸豪族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他们告别太守府后,迅速回家筹备人手,意图尽快建起铜厂,以求尽快将铜藏采出。毕竟对于他们而言,采得越快越多,才能早些收回本钱,减少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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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后,朱提、越巂两地商贾、百姓往来日趋频繁,榷场贸易宗数大增,一车车砖瓦被送进深山,一山又一山的林木被砍伐殆尽。
左近深山老林中的不少部落青壮在孟琰派人游说下前来投靠。对于这些士卒而言,应募当兵也只是一份吃饭的活计,更何况,太守为人豪爽,许下的粮饷十分丰厚,又能及时拨付。
不过月余,朱提姜太守之名传遍南中,引得远近部落,竞相来投。
姜维择其五部为军,所号无前,因士卒皆善奔走,健步如飞,故名曰飞军。
姜维亲自管辖,教习其规矩阵法,有时与无当军合练,外人常称之为“无当飞军”。
兵法:以正合,以奇胜。
按着姜维的想法,无当军为正,飞军为奇,前者最终将演变成重装步兵,用于正面战场之厮杀;而后者将被锻炼成轻型步兵,主要用于敌后穿插,扰乱敌后。两者都将在未来的大争之世中发挥作用,缺一不可。
城郊铁匠铺之生产亦在蒲团的监督下稳步提升,每一日都能产出数十枚铁盾,不过半月,无当军之盾牌便全数换装完毕。
他又命蒲团着手打造铁甲、兜鍪,力争在离开南中前,完成无当军盾手装备的升级。
得了朱提豪族全心支持,朱提府库充盈,每月皆有源源不断的矿石、钱粮送入,几乎用之不尽、取之不竭。
自邓方逝世后,朱提郡、越巂两郡之颓唐一扫而空,城镇市井熙熙攘攘,乡野阡陌烟尘滚滚,这南中,正趋于前所未有之繁荣。
马谡因为铜矿一事,时常往来于越巂与朱提之间,见了朱提景象,衷心感叹道:
“原以为伯约之能在治军,不想对于政事,亦精通至此。好一个化豪族为贵族之策,自此南中百姓归心,官府根基之稳,声势之胜,盖古今未有也!好一个天水幼麟,谡不如君多也。”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