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营的防线上,枪炮声已经停了下来,只有李四维癫狂的笑声还在战壕里回荡。
廖黑牛跳进了战壕,一身一脸的血,但那双大眼依旧炯炯有神。他望了一眼状似癫狂的李四维,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照着李四维左脸颊就是一个大嘴巴,打得李四维一个趔趄,紧接着反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李四维的右脸颊上,彻底把李四维打蒙了。
廖黑牛打完之后,一把抓住了李四维的衣领,瞪着一双牛眼大吼道:“李大炮,你龟儿咋啦?”
李四维愣愣地望着他,渐渐回过神来,愣愣地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老子还以为你龟儿吓疯了,”廖黑牛松了口气,笑骂道,“你龟儿平日里口气比那大炮还冲,今天咋怂了?”
李四维一愣,苦笑道:“小鬼子的炮火太吓人了……”
廖黑牛默然,垂下了头。
“一班的,一班的,”高大瘦削的军官猫着身子冲了过来,“你们班长呢?”这军官三十来岁,满脸血污,那血污却将他左脸颊上狭长的刀疤映衬得更加狰狞。
黄猫儿看了他一眼,“死了……”
“死了?”刀疤脸又问道,“有代理班长吗?”
黄猫儿指了指李四维,“李大炮,班长死的时候,让他带着兄弟们干……”
刀疤脸望了望李四维,神色一振,“李大炮,老子是三营九连的代理连长陶德满,现在,我任命你为九连一排的代理排长……”
李四维听得一愣,这是什么情况?他有些心虚啊,自己根本就不会打仗啊,这班长还没当好呢,怎么又要当上排长了?他这么想着,狐疑地看了看陶德满的领章,一杠一星,少尉?充其量也就能当个排长吧?
陶德满似乎看出了他的犹疑,脸色一沉,“老子原来是三排排长,连长战死了,老子现在就是代理连长……你们一排的排长也战死了,你现在就是一排的代理排长了,如果老子死了,你还没死,你就是代理连长了……总之,连长死了排长上,排长死了班长上,班长死了战士上,只要九连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能让阵地落入小鬼子手里,明白了吗?”
李四维听得心中一震,腾地一下站起来,“啪”地一个敬礼,“是……”
“砰,”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枪响,他急忙下蹲,但头上的帽子还是被打飞了……李四维惊出一身冷汗。
陶德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给老子顶住了,顶到预备队上来,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说完,他一转身便匆匆地走了。
陶大满走了,李四维却有些为难,望了望廖黑牛,问道:“廖大哥,这个排长该咋当?”
廖黑牛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锤子的排长,现在我们排还剩几个人?估计连一个班都凑不够吧。”
的确,九连一排三个班,一班剩了李四维、黄猫儿、廖黑牛三人,二班剩了王大福、王喜子两个人,三班剩了苟正富、卢老幺、张大全、李青山四个……李四维一点人头,心凉了半截,就靠这几个人顶个什么事?
李四维有些心灰意冷,大家的情绪也不高,坐在一起相对无语……廖黑牛突然开口道:“都别干坐着了,四下找找,把能用的武器都捡过来,鬼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冲上来了……”
“对对,”李四维强打着精神,点了点头,带头在战壕里找了起来。
川军本来装备就差,经过鬼子一番狂轰乱炸之后,又损失了不少武器,此时能收集起来的也不过一堆破铜烂铁。
李四维望着一堆破铜烂铁,一脸苦笑,“就这些?”
黄猫儿突然一咬牙,“老子出去看看……”
还没等众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翻出了战壕,如狸猫般窜进了战场。
“黄猫儿……”李四维急忙去叫。
廖黑牛一把拉住了李四维,“让他去吧,这小子手脚麻利得很……”
战场上尸体横陈,散落了不少武器,但谁也不敢去捡……黄猫儿刚窜进去,远处就传了了一声枪响,“砰”,尘土飞扬。
李四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忙去看时,却见黄猫儿伏着身子,躲在一堆尸体后面,轻手轻脚地捡着附近的枪支……黄猫儿小心翼翼地捡了五六支枪,就准备往回跑,刚从尸体堆后现出身形便引得一阵枪响,“砰砰……”黄猫儿猫着腰,急忙往回跑,跑过的路线上火花四溅,尘土飞扬。
廖黑牛狠狠地骂了一声,端起枪,朝着鬼子的阵地就是一枪,“砰砰……”对面的枪声更密集了,廖黑牛犹豫了一下,无奈地放下了枪。
黄猫儿已经窜到了战壕边,一个翻身便滚进了战壕里,他手中拉着一捆长枪。
“你咋样?”李四维急忙扶他坐下,在他身上打量起来。
黄猫儿嘿嘿一笑,“老子没事,就是腿有点软……”
“哈哈……”众人哄然大笑。
“你的腿,”突然,张大全指着黄猫儿的腿叫了起来,李四维急忙去看,只见黄猫儿的左腿正在冒着鲜血。
“死不了,”黄猫儿低头一摸,无所谓地笑笑,“穿了,没伤到骨头……”
廖黑牛急忙撕下一块布,帮黄猫儿包扎起来……李四维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就是军人的命,不拼命,那就只能被屠杀;拼命……他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三营的阵地一片寂静,但其他阵地依旧还有枪炮声传来。
一个战士趴在战壕边上看了一会儿,突然叫了起来,“铁王八,铁王八,小鬼子的铁王八开到一营的阵地上去了……”
众人纷纷围了过去,却见火光一闪,一辆坦克被击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轰……”又是一声巨响,又一辆坦克燃烧了起来。
廖黑牛一脸兴奋,“是我们的山炮,嘿嘿,狗日的小鬼子,这下还敢猖狂……”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隆”的一阵巨响,川军的炮兵阵地火光冲天……
廖黑牛脸色一白,无力地靠在坑壁上,缓缓地瘫坐在地,喃喃道:“完了,我们的炮兵完了……”
李四维没有再看,失去了火炮的掩护,这些步兵要对付鬼子的坦克……那血腥的场景他在影视作品里看过,他也清楚,真实的场景要比那里面描述的更加残酷……
一营的防线上枪炮声急促了起来,慢慢地又归于平静……鬼子的照明弹升上了天空,一枚接一枚,将前沿阵地照得犹如白昼!
“开饭了,开饭了,”一个声音越来越近,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挑着一个担子,钻进了战壕,将担子里的馒头一一分给了兄弟们。
有人笑骂道:“姚胖子,你龟儿咋才来,再来晚点,老子没被鬼子打死,倒被你龟儿饿死了。”
姚胖子嘿嘿一笑,“老子也急啊,生怕饿到你些娃娃,可是馒头不蒸熟,你些娃娃吃了拉肚子,还咋打鬼子?”
姚胖子一路挑着担子吆喝过来,到了李四维他们的防线,停下了脚步,把担子放下,让战士们自己拿……他却拿起两个馒头凑到了李四维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惊讶道:“大炮,你娃娃咋挂彩了?”
李四维并不记得他,只得勉强地笑了笑,“小伤,没啥事。”
“也是,打仗哪有不受伤的,”姚胖子满脸唏嘘地叹了口气,“这仗打得太惨了,二营整整一个营的兄弟啊,就被鬼子一轮炮火打没了,很多人都被活活烧死在了那片林子里……那烤肉的味道,唉,在团部都闻得到……”
李四维默然,拿起馒头轻轻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姚胖子看了看李四维,悄悄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递给了李四维,笑眯眯地说道:“你娃娃流那么多血,补一下。”
李四维一愣,没有接,兄弟们都啃着馒头,他哪里好意思拿着个鸡蛋?
姚胖子依旧笑眯眯的,“放心,这不是公家的……昨天那些上海人不是劳军嘛,一人送了两个,老子只吃了一个……”说着,他将鸡蛋塞到了李四维手中,叹了口气,“你龟儿一定要活着啊……唉,也不知道这一仗下来,我们四方寨的娃娃们还能剩下几个哦……”
李四维紧紧地将鸡蛋握在了手里,望着姚胖子,轻轻地说道:“谢谢。”
“客气个啥,”姚胖子笑眯眯地望了他一眼,“前年,四方寨闹饥荒,可是你娃娃带着兄弟们一路到了江城,这才让兄弟们吃上了饭……”
还有这事?李四维心中却是一沉,苦笑道:“我……也是我把你们带到了这绝路上的吧?”
“没人怪你,”姚胖子笑容不减,“这是打国仗,就是打死了,兄弟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李四维心里依旧沉甸甸的……姚胖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子过去了,不然那些娃娃又该叫唤了……你娃娃自己小心些。”他说完,匆匆地过去挑着担子往二排的防线去了。
李四维望着姚胖子的背影轻轻一叹,这李大炮倒比前世的李四维要强些……他拿起鸡蛋在枪托上轻轻地磕了磕,就开始剥壳了,但剥到一半,突然瞥到了黄猫儿。
黄猫儿正和廖黑牛靠坐在一起,默默地啃着干粮,鬼子的照明弹照亮了他的脸,满面尘灰,嘴唇苍白而干裂……
李四维犹豫了一下,靠了过去,将剥了一半的鸡蛋递给了黄猫儿,“那个……你伤得重,把这个吃了吧。”
黄猫儿一愣,无所谓地摆摆手,“班长,我没事……你吃吧,是姚胖子专门给你留的……”
李四维将鸡蛋往他手里塞,“听话,你流了那么多血……”
黄猫儿又将鸡蛋推了回来来,“不用,你吃吧,你也受伤了……”
两人正在争执不下,廖黑牛一把抓过鸡蛋,一下子掰成了两半,笑道:“争啥?一人一半。”
两人都是一愣,一人接过半个鸡蛋。
“这就对了嘛,”廖黑牛嘿嘿一笑,“都是兄弟,有福同享。”
两人都望向了他,三人相视一笑,一股暖流从李四维心中流过。
“嘘”,鬼子的炮弹再次出膛,刺破了空气,发出刺耳的短促声响……不用人提醒,战壕里的官兵便纷纷躲避起来。
“砰……轰隆隆……”战壕里又是一阵天翻地覆,反应稍慢的人已经被炮火轰上了天空,炸得尸骨无存!
炮火未熄,小鬼子的冲锋队已经出动了。
廖黑牛抹了一把脸上的焦土,恨恨地骂道:“狗日的小鬼子,晚上都不让人消停。”
“打他龟儿的,”一个战士吼了起来,抓起长枪就趴到了战壕边上。
“哒哒哒……”战壕里的机枪怒吼了起来,李四维急忙去看时,只见照明弹下,鬼子正在匆忙后退……这,就把鬼子的一次冲锋瓦解了?!李四维震惊不已!
廖黑牛看得大为解气,不屑地骂道:“小鬼子也就这点本事,要是老子们有他们那么厉害的炮火,早把他们那些龟儿子赶回老家去了……”
李四维瞥了他一眼,苦笑道:“可惜,我们没有他们那么好的武器……”
众人默然,鬼子有飞机、舰艇、坦克、重炮……可是川军呢?一个团只有4门迫击炮、四挺重机枪,很多兄弟手里拿的都是老掉牙了的汉阳造……
李四维也看到网上会有很多空谈者说国军无能,但是李四维想说,让他们上去,照样打不赢!这是热兵器时代了,拼的是军备,拿着汉阳造去打飞机……打得赢吗?
鬼子退了,战壕里的川军兄弟慢慢缓过神来,活着的人捡起了掉在焦土里的馒头继续啃着……
李四维的半个鸡蛋早已不知道掉哪儿去了,在地上摸索半天,终于找到了那半个被踩得稀烂的鸡蛋……拍掉尘土,擦掉灰尘,李四维轻轻地咬了一口,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