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泰毫无顾忌的把话说出口,郑成功亦是如此想来。甚至不是他们兄弟,上一次郑鸿逵来信时也提到了这一点,或许就连他们那个素来聪慧的堂妹大抵也是这么想的吧。
只可惜,郑家的子弟们大多是缺乏着必要的远见,迟早这脸面不光是要丢,而且丢得还会更大。
当然,就现阶段而言,暂且也只能继续这样僵下去了。不过,郑成功也从来不会坐以待毙,提及了一番他们从广州那边得来的情况,便又提到了他已经向朝廷提出了晋升陈凯为广东按察使粤东兵备道的要求。
兵备道最早是要都察院御史或是挂都察院御史衔的官员才能担任的,到后来普遍化了,由各省的按察使司副使或是佥事便可担任。按察使司副使是正四品,佥事则是正五品,陈凯是从分巡道开始分管地方军政事务的,现在则已经是从三品的布政使司参政,郑成功干脆把那个副字也省了,直接向朝廷要求一个正三品的广东按察使的官职出来。
听到此事,郑泰自然明白其中深意。提高陈凯的地位,借朝廷的分量来压那些郑氏族人是其一,更重要的还是在于陈凯的功绩摆在那里,对陈凯的晋升,同时也是对其他文官武将的激励。
现在,无非就是等朝廷的旨意下达,郑成功相信朝廷是不会驳了这份三品官的晋升请求的。算算时日,估摸着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不过,朝廷的旨意远比他估计的来得还要更快太多,仅仅是他与郑泰谈及此事没过几日,宣诏使者就已经上了厦门岛。
“恭喜国公,贺喜国公。”
宣读了诏书,由于陈凯过多的参与到了广州的战事,并且在最后还阴了杜永和一把。弹章摆在案头,行在那边也还等着郑成功的勤王大军,这无不使得郑成功的国公爵位因此而耽搁了下来。
但是如今,杜永和降清,甚至就连死讯大概都已经传到了行在的今天,明廷也再无任何顾忌,册封郑成功为漳国公的诏书下达,在场的文武官员们也无不是欣喜非常。
“有劳天使了,请天使入内叙话。”
来得迟了些,但郑成功对宣诏使者还是很客气的。然而,后者却并没有接受这份好意,反倒是向郑成功问及陈凯是否在此的事情。
“陈道台现在还在潮州署理地方军政事务,并不在中左所。”
就着问话,郑成功把陈凯的所在做出了回应,宣诏使者闻言,也是“哦”了一声,旋即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道出了实情:
“下官今番来此,除了奉旨册封国公以外,朝廷以为陈道台多年来屡立奇勋,实乃难得之干才。本着有功必赏的原则,特晋升广东布政使司参政,潮惠分守道兼潮州府知府陈凯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漳泉潮惠四府,提督军务兼管粮饷,赐尚方……”
按照正常的行程估量的话,现在他派去的人大概还在前往行在的海路上颠簸着呢。但是现在,宣诏使者不光是到了,更是带来了两份诏书,一份自然是册封郑成功为国公的,而另一份竟然是晋升陈凯为漳泉潮惠四府巡抚的!
巡抚一职,取的是“巡行天下,抚军按民”之意。巡抚初设之时,乃是临时差遣,多为督理税粮、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等专项任务,如洪武朝的太子朱标就曾巡抚陕西。后来随着文官的地位越来越高,原本朱元璋设计的地方上布政使司、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挥使司的行政、司法、卫所三权分立的格局被打破,为解决三司条条分割、运转不灵的现实问题,渐渐的巡抚成为定制,三者皆要向巡抚负责。
此时的巡抚,权利比后世的高官还要大上许多,几乎是省高官、高官以及省军区司令于一身的实权官职。但巡抚设立也并非是全然的分管一省,如南赣巡抚辖江西之赣州、南安,广东之韶州、南雄,湖广之郴州以及福建之汀州等原本分属于四个省的六府之地。再如登莱巡抚,辖区则只有山东的登州和莱州这两个府。
陈凯得到任命的漳泉潮惠四府巡抚并非旧有官职,但是一如广东现今的另一位巡抚——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张孝起那般,他们管的都是明军在这些清军势力不易全面展开的边边角角的地方,在这些地方节制当地明军以为恢复之效。
这里面,唯二的区别在于,其一,张孝起是朝廷内部的行政官员外放,而陈凯则是地方官步步升迁,一个的根脚在内,另一个的则在外;其二则是张孝起在名义上监管了那四府的多支明军,而陈凯的辖区却只有福建明军的部队。
换言之,陈凯的巡抚一旦接任,在没有督师、经略、总督的情况下,于名义上他就将会成为这片区域的最高级别官员,哪怕他也只有正二品的品级,如郑成功这般的国公在以文驭武的祖制面前,也要受到陈凯的节制!
这样的任命一旦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当即便是一个神色百态。陈凯被任命为巡抚,再加上郑成功早前已经任命陈凯为总制,全权负责广东战场,以及陈凯这些年来的功勋,在这一刻他作为郑氏集团的第二号人物的地位已经不容任何人质疑。无论是分管军器局的冯澄世,还是赞画军务的潘庚钟,亦或是作为财神爷存在的郑泰,这些郑氏集团内部最得用的文官们,他们都无法与获得了朝廷背书的陈凯相比较。
但是这样一来,文武之间的地位变化、巡抚与招讨大将军之间的权力划分、陈凯和郑成功之间的关系以及更深层次的那些东西,每个人都在深思,深思着事态在未来的发展,深思着他们各自在这其中的定位,一时间竟是一个鸦雀无声。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就请天使先入内叙话,待接风洗尘,休整数日后,再行前往潮州宣诏,如何?”
“下官一切听从国公安排。”
郑成功大大方方的将宣诏使者让了进去,寒暄片刻,郑成功问及了一些关于永历朝廷和西南明军那边的情况,也介绍了一番他们在福建和广东的励精图治,尤其是钟厝之战以及两次陆丰大捷,都是宣诏使者不曾知晓的,甚至若非郑成功曾经派人向朝廷要求改陈凯的福建布政使司参政为广东布政使司参政,只怕就连前年的三战三捷也是一无所知。
二者相隔千里之遥,其中还隔着清廷的控制区,间行、绕道,都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些无不在影响着消息的传递,但是明军在靖州、桂林的两战两捷却已经传到了此处,甚至已经隐隐的有了些关于明军在湖广再度取胜的传闻,唯独是不知是真是假。
“为王师贺,为国公贺!”
“为大明贺,为朝廷贺,为天子贺!”
庆贺的宴会在入夜后举行,郑成功被册封为漳国公的消息也迅速的传遍了中左所的每个角落。连带着这份国公的册封,更有着陈凯的那个巡抚的任命,在岛上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些从广州来,以及在中左所之战中得陈凯庇佑的百姓们无不是赞颂朝廷慧眼识珠,一边为陈凯感到高兴,一边也在为陈凯这样的能臣干员被任命为如此高官,必将更好的实现对鞑虏的反击而欣喜不已。
酒水在岛上迅速的出现了供不应求的现象,这里面,有人喝酒是为了高兴,而有些人喝酒,则是为了纾解情绪。只是这酒入愁肠,往往这愁就要更愁上几分。
“那厮,打跑了几个鞑子,就被任命为巡抚,巡抚啊,朝廷这般滥授官职,实在是奸臣当道!”
“不是打跑了几个鞑子,我听说朝廷根本就不知道今年的战事,全然是按照去年的标准册封和晋升的。大木是这般,那厮也是这般,弄不好等天使回去了,再回来那厮就是个闽粤总督了也说不定呢。”
几家欢喜几家愁,原本还打算在郑氏集团内部与陈凯争一时长短,借此来确保他们这些石井郑氏子弟能够继续坐享膏腴,哪里能想得到朝廷那边对陈凯会如此看重。
这无非是他们利欲熏心惯了,根本看不得旁人的好处,根本不明白如陈凯这般的屡立奇功,一个巡抚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但是现在陈凯的升迁,却让他们当即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虽说由从三品的布政使司参政到正二品的巡抚,三个品级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巡抚已经是节制一方的地方大员了,即便入朝最起码也是个兵部左侍郎的坐堂官,甚至就算是为尚书,或是入阁也并非没有可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再弱,大义名分上也不是郑家一个家族所能够比拟的,更何况朝廷的旨意不就是皇上的意思吗,这两个字的分量之沉重,更是让他们连呼吸都感到无法顺畅起来。
“对了,肇基呢?”
说起来,郑肇基算是这群郑氏子弟中闹得最欢实的一个,此刻却并不在此,倒显得有几分怪异起来。
“哼,人家的亲妹夫要做巡抚了,十有八九是跑回白沙去拉妹妹的裙角去了,还能在这儿跟咱们这些不得势的一起厮混?”
羡慕、嫉妒,更免不了要怀恨在心。可是如他们这般,抱着那一亩三分地儿的格局,不去开拓更大的未来,就永远只能被限制在那一亩三分地儿里面。
就像是他们竭尽全力的妄图靠着杯葛这桩婚事来限制陈凯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之时,陈凯却在忙着调查东南四省的抗清现状,在忙着拯救粤东的危局,在忙着与靖南藩的大军周旋算计,在忙着利用香港的地理位置以及明军的海上优势遏制尚耿二藩的实力膨胀。当陈凯做下了若干大事,再回头,朝廷以官爵酬功勋,任命其为巡抚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在此望洋兴叹,发出一声声酸不拉几的犬吠而已。
宴会上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麾下众文武和宣诏使者尽兴了,郑成功便回去休息。待到第二天一早,早早的赶去向他的祖母问安,同时向那位老祖宗正式禀报这一桩好消息。
受封国公,自然要开祠堂向列祖列宗报喜。这已经是郑家的第四次了,平国公郑芝龙、定国公郑鸿逵,还有延国公郑芝鹏,现在又多了一个漳国公郑成功,一门四公爵,比之开国靖难时的徐家都要拉风。不过现在这个四个国公,两个投闲置散,在家中颐养天年,还有一个更惨,被清廷软禁在了京城,只剩下了一个刚刚受封的小辈儿还在竭力救亡,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叹。
所幸,有了前三次的经验,自也是驾轻就熟。一切礼数完成,郑成功便与他的那位老祖母单独谈了一番,待到郑成功再离开宅子之后,回到府中,便修书一封送往潮州的分守道衙门,其内容无非是让陈凯准备一下完婚的事情。
“这桩事情总算是结束了。”
放下笔,郑成功倚在太师椅上,长吁了口气,顿觉轻松万分。这从来不仅仅是一桩婚事那么简单,而是郑氏集团的自身定位,是一个以石井郑氏家族为核心的唯利是图的海商集团,还是一个以海贸辅助抗清事业的军事政治集团,一切的矛盾点都集中在了这桩婚事上面。
现在,事情终于得以解决,朝廷的权威压倒了家族内部一切的反对声,这不仅仅是陈凯的胜利,更是他对家族内部的那些如他父亲郑芝龙那般的降清预备队们的胜利。
至于陈凯的那个巡抚之职,他到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以文驭武是奉行了两百来年的俗例,但是放到现在却是今非昔比了,更何况陈凯本就是他的幕僚出身,难不成陈凯还能用尚方宝剑把他砍了不成?
郑成功的神情写满了轻松,就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这一切看在董酉姑的眼中,未做声色,只是回到了房中,只剩下她和长子郑经这两个人的时候,却显得是份外的惶恐。
这份惶恐从来不是源于她自身,那怕是陈凯当着她的面枪杀了郑芝莞的时候,也远没有此时此刻的这般程度。因为她终于看明白了,陈凯和她的夫君之间是用着同样志向的存在,而她的儿子——郑经却还是个孩子。
“经儿,你若是能再长大几岁,就能为你父亲分忧了。”
抱着儿子,董酉姑将心中的惶恐说了出口。而郑经虽然不过十岁的年纪,但也能清晰的感受到母亲的恐惧,甚至可以说是这母子连心,就连恐惧的源头也都是一般无二的。
“母亲放心,儿子不会让那个凶徒比下去的,父亲大人也会更看重儿子的。”
“但愿如此。”
想到此处,董酉姑看了看儿子满是稚气的面庞,尤其是那其中因为恐惧而滋生出的决绝,更是让她深吸了一口大气,仿佛在方才看到她的夫君的那副神色,因为意识到了前功尽弃而泄掉的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身体之中。
“陈凯,这一次,有朝廷来压过家族。下一次,你就不会再这样的好运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