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作战的李定国放弃了衡州府,退往永州府驻扎,将这个府拱手让给了清军。清军起初也未敢轻动,待到确定了李定国真的撤走了之后,屯齐才带着八旗军接手了那些已无明军守御的城池。
值此时,清军进抵衡州府,秦王府的驾前军以及东路军冯、马二帅的偏师一起驻扎辰州、宝庆一线,李定国的本部兵马则蜷缩在永州府。到了这个份上,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正式宣告结束,明军一开始大有席卷整个大西南的势头,但是在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之下,最终也只落得了广西的浔州、南宁、柳州三府,以及湖广的宝庆、永州、辰州和靖州三府一州的地盘。
如今的明廷政局,秦王府架空了永历朝廷,军国大事皆出其内。孙可望主持战略,李定国、刘文秀统兵为一方之全权,另有王尚礼、王自用、张先璧、白文选、马进忠、冯双礼等将为辅,其军势之强盛乃是永历朝所未有过的。奈何即便如此,前后动用了不下二十万大军,这般声势之浩大的大反攻下来,最后收获却少之又少,却也是让人不由得为之叹息的。
沅州,这里如今已经被孙可望设置为一个包括靖州在内的黔兴府的府治所在。这个府领一州九县,并且从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切割出去,划归到贵州地界。由于清军大军压境,孙可望的行营暂且就驻扎于此,也好抵近指挥辰州、宝庆一线的明军。
“那陈凯虽为巡抚,但其人也不过是郑赐姓的幕僚出身,十有八九还是会受制于人的。”
“这也未必,莫忘了陈凯可是那郑鸿逵的女婿。当年郑鸿逵在郑家也是仅次于郑芝龙的二号人物,迎唐藩入闽这么大的事情,郑鸿逵都是一个人决定下来的,郑芝龙事先一无所知,事后勉强承认。算起来,如今陈凯和郑赐姓分据粤东和闽南,已经有了些许苗头了。”
“巡抚,在个国公面前的分量是低了点儿,但是连城璧那边,估计不会能容忍得了广东再出一个总督吧。”
“若是能对国主的大业有所裨益,轮得到他乐意不乐意的。”
“这倒是在理,不过,最好还是先看看那陈凯会如何做,会做到什么份上再说。现在,还没必要平白去得罪那郑赐姓,也没必要去算计那陈凯,谁知道日后会不会用得上的。”
“……”
行营的大堂内,孙可望以及麾下的一众亲信正在商议着事情。辰州、衡阳两战皆胜,湖广战场暂且得以平静,早前派人去册封郑成功为国公以及晋升陈凯为巡抚的事情,总算是有了重新提起来的空隙。
这都是应有之义,郑成功的国公爵位若非是被陈凯耽搁了,估计早早的就已经完成册封了,也轮不到他们买好。而陈凯,虽说是一介白身而起,但是这些年做下的事情可是比几百个进士及第加一起都要来得重要,论功绩,就算是给个总督也不差着,一个巡抚反倒是显得有些低配了。
这不过是午间的一些茶余饭后罢了,说起来,粤东、闽南,距离他们也实在过于遥远,暂且还不甚重要,真正的关键点还是在于这湖广,在于那些丢了主帅却依旧把长枪顶在了他们面前的八旗军那里。
“鞑子没了主帅,但实力犹存,据细作回报,说是鞑子王爷原本的副将多罗贝勒屯齐接掌了帅印,现在正在衡州府那边秣兵厉马。”
“西宁王能杀了那个鞑子王爷,纯属是托了国主的洪福。若是国主亲自主持此战,早已全歼虏师,辰州大捷就是明证,还用放弃衡州府?”
“正是如此,现在西宁王南撤了,正是大好时机。等到大军休整完毕,咱们追随国主再打出一场大捷来,给天下士民看看!”
“……”
几个月前,李定国逼死孔有德,孙可望那边还算不得太过忌讳,但是这一次,被杀的却是个满清亲王,单单是一个“两蹶名王”的威风赫赫就足以让他感到到极大的威胁。
孙可望最近很忌讳这档子事,但是不提也不行,一众亲信便干脆吹捧了起来。理由也很简单,比衡州大街还早一天的辰州大捷就是孙可望主持的,而且,明军现在还牢牢的控制着辰州府,而非如李定国那般将衡州府拱手相让。
马屁拍得响亮,孙可望那边的容色也少有缓和。鞑子王爷,不过如斯,这样的念头渐渐的在孙可望的脑海中形成,但是对于李定国的忌惮却一点儿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反倒是更胜从前了。
“那是以后的事情,驾前军经过了辰州一战,还需时间休整方能再战。但是在此之前,天下士民看到的都是李定国斩杀了一个鞑子王爷,甚至就算是日后孤再杀一个鞑子王爷,也绝没有他的这一次来得震撼人心。”
提到这个李定国,孙可望便是挠头不已。当年张献忠身死,他、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这大西四大王子联手杀了大西政权的左丞相汪兆龄和张献忠之妻,确立了四将军联合主持大局的局面。
张献忠还活着的时候,大西政权在四川,张献忠自是皇帝,而孙可望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柱国、太师、监军、节制文武,在张献忠北上与大顺军争夺川北期间,也曾为监国总领全局。
奈何,确立了这样的局面后,虽说还是打着大西军的旗号不变,但是权柄一分为四,孙可望最多是地位稍高一些而已,却也不能凭着张献忠义子之首的身份接替张献忠的地位。
恢复生杀予夺的大权,是孙可望最为渴求的。可无论是在四川,还是南下云南之初,兵权平分,孙可望由于还要主持行政事务反倒是兵力最少的。
于是乎,先是在艾能奇战死后,孙可望靠着拉拢接手了艾能奇兵权的冯双礼,拥有了比其他两个兄弟更为雄厚的军事实力,随后在第二年的演武场升旗事件中打压了李定国,从而确立了他在这支云南大西军中的领导地位。
说起来,当年入滇,他们之间便有自立和拥明之争,他之所以在演武场升旗事件中要拿李定国开刀而非是刘文秀,除了李定国性子耿直,不似刘文秀那般能屈能伸,说白了就是比较好算计外,更重要的便是他们曾经因为分歧而产生嫌隙。
但是,这样的领导地位是不能服众的,尤其是受到打压的李定国。孙可望想要大权独揽,正与谋求招安大西军抗清的云南按察副使分巡金沧道杨畏知一拍即合。
“将军若能讨得朝廷‘秦王’之封,既可威震西南,又能压服李、刘两王,何等威风!”
杨畏知是如此劝说孙可望的,当即便说到了孙可望的心里面。只不过,孙可望并不知道,杨畏知当着他的面为其出谋划策,等见了李定国和刘文秀却又劝说二人提防孙可望,数落孙可望狂妄自大,独断专行,全不念手足之情,提醒他们要当心两王府换上“孙”字大旗。
说到底,杨畏知效忠的并非是孙可望,而是明廷。甚至当年杨畏知初出茅庐时就是靠着与流寇耍心眼出的名,挑拨孙可望与李定国、刘文秀之间的不和,也正是为了分其权柄,防止明廷被大西三王架空的良策。
岂料等到定南、平南、靖南三藩南下,明廷在两广全线崩盘,没了手里的实力,再好的妙计也全无作用,最终永历朝廷还是被孙可望给架空了。
凭着明廷的秦王封爵,孙可望确立了他在曾经的大西军集团内部的领袖地位,而另一方面凭借着大西军集团的雄厚实力,孙可望的秦王府架空了永历朝廷,甚至将永历帝以及整个朝廷都软禁在了小小的安龙千户所。
如此一来,孙可望总算是得偿所愿,奈何他的权力并不稳固,无论是已经仅仅以抗清旗帜存在的永历帝,还是他的那两个兄弟,都对他的权柄存在着不小的威胁。而最让他忌讳的还是他的那两个兄弟与永历帝产生交集,因为那样的话,他如今两厢制衡的权利来源就会分崩离析,哪怕是再想回到从前也是痴人说梦了!
永历六年的大反攻前,刘文秀和李定国都曾有过向永历帝问安的行为,这已经让孙可望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为此,刘文秀经保宁一败后,孙可望便趁势夺了兵权,如今已经不成威胁。皇帝还在安龙被看管着,借着处置陈邦傅的事情,御史李如月跳出来闹了一通,最后也被他剥了皮,便再无人敢瓜噪。
相较之下,桂林大捷,李定国虽说是将俘虏的陈邦傅、陈曾禹、孔庭训等人皆送到了贵阳的秦王府,交给孙可望处置,但是也曾向永历帝上了一份报捷的文书,这份不满就更为加深。同样是桂林大捷过后,李定国送到贵阳的缴获物品只有清廷赐给孔有德的定南王金印、金册和人参数捆,没有多少金银财宝,孙可望听信谗言,认定李定国不是私自藏匿,就是分赏将士示恩于下,有私下拉拢将士的嫌疑,对其产生不利的企图。
可笑,桂林大捷,孔有德把王府里的金银珠宝连同他自己付之一炬,现在反倒是要李定国背起这个黑锅,到也算是他无意间为我大清做下的另一桩功绩。但事实上,即便没有这些金银珠宝,孙李之间的矛盾产生多年,嫌隙也在不断扩大,其实也差不了多少的。
于是乎,当李定国北上迎战尼堪之际,孙可望便密令冯双礼悄悄撤军,留下李定国和个你死我活,正是要借八旗军之手除掉这个不听话的义弟!
权力斗争,从来都是只有更残酷,没有最残酷的。脑海中,曾经的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孙可望的面色越加难看,连带着那些亲信也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位国主的变化,不敢再继续多说些什么,唯恐会触怒其人。
衡阳一战,李定国不光是赢了,还斩杀了一个满清亲王,虽说是孙可望破坏掉了李定国建立更大功业的可能,但是其目的并没有达成。此刻,思绪重新回到这般,呼吸越加沉重,可却依旧无法宣泄掉胸中的郁结。既然如此,孙可望无须思虑,干脆直接下达了让李定国到靖州那里参加军事会议的命令。
“靖州是那厮的得意地,更在沅州和永州之间,当不会起疑的吧。”
………………
孙可望的命令凭快马送抵到永州大营,李定国接到书信,其内容无非是让他到靖州参加军事会议,商讨来年对清军的作战。
这事情,看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们在酝酿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时,也曾进行过多次相关的会议,最终才确定下来早前的战略。奈何,衡阳一战,冯双礼私自撤军的事情在李定国心里总是个疙瘩,思来想去,又反复的看过那份命令,李定国总觉得是应该过去与孙可望谈谈,谈谈那些兄弟之情,谈谈如今的大好形势,或者说是谈谈团结的必要性。
他本就是个行事果决之人,想到了,就去做,于是便连忙启程出发,准备好好的劝一劝他的那位义兄。然而这边刚刚上路,未走多远,便接到了一份让他难以置信的报告。
密报来源于李定国的一个叫做龚彝的心腹,内容很简单,便是此番孙可望邀请其前往靖州,名为军议,实为鸿门宴!
接到消息李定国可谓是左右为难,停在了半路,孙可望在三天之内竟连下七道命令要求李定国立刻赶往靖州,不得有丝毫迟误。这份急切让李定国的心中疑窦更甚,而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接二连三的有人赶来向李定国密报,说的同样是孙可望唯恐其功高震主,准备在军议之时将其杀死,并且以孙可望的亲信冯双礼来统领李定国麾下的大军。这些报信之人,其秀的儿子刘震。
“不幸少陷军中,备尝险艰,思立尺寸功,匡扶王室,垂名不朽。今甫得斩名王、奏大捷,而猜忌四起。且我与抚南弟同起云南,一旦絓误,辄遭废弃。忌我,当必尤甚。我妻子俱在云南,我岂得已而奔哉。
二十几年的兄弟之情啊,可是接二连三的消息传来却使他不得不相信孙可望的那份杀其人夺其军的密谋。回到了永州之后,李定国对此还是无法释怀,满怀悲愤的向部将说道。
去靖州是死路一条,不去的话就会与孙可望彻底闹翻了,甚至是兵戎相见。这两条路都不是李定国想要看到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李定国派人给孙可望送了一封亲笔信过去,大谈忠君之义,希望借此促使孙可望能够与他合力扶明。奈何孙可望原本就没打算扶明,只当是李定国在讥讽于他,便打了信使一顿将其轰走,结果很快就得来了消息,李定国于是便放弃了永州府,全军退入广西。
重回广西战场,并不是李定国的目的,哪怕他南下的道路上,广西的桂林、平乐、梧州三府尚在清军的控制之中。他的真实意图是越过广西,进攻广东!
在中左所,郑成功递到陈凯手中的书信便是李定国写来的,其中的内容便是李定国倡言从肇庆直逼广州,请郑成功出兵合力收复广东一省。
“这些家伙……”
信里面没有提到孙可望和李定国之间的矛盾,但是陈凯却很清楚李定国之所以选择进军广东的原因所在。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肇庆之战,即将拉开序幕,陈凯很清楚他应该做什么,但是未及开口,他的脑海中却闪过了另一个疑问,抬起头,便将目光投诸在了郑成功的脸上。
“此事,大木以为该当如何?”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