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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各方(完)

郭都贤在人群中就这么看着大堂上发生的一切,原本他是对洪承畴有恩的,在心理上有着不小的优势,但是这一遭下来,洪承畴的处断却着实让他震惊不已,以至于那份曾经的高高在上也很快的便荡然无存了。

案件审理结束,郭都贤留书一封,权作道谢,他本人就启程离开长沙,准备前往浮邱山拜李纯阳为师,就做个道士不问世事——作为旁观者,他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清楚洪承畴这系列的操作所为者为何。他是湖广本地的抗清人士,面对这样的对手,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当然明白自身绝不是其人的对手。此生余下的时光,若是不折腾,或许还有机会多活些时日,万一等到了能够与洪承畴一较高下的人物出世呢。

在官场上厮混太多年了,就像是野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便下意识的选择退避,郭都贤已然看认清楚了他与洪承畴之间的能力差距,干脆来了一个幡然而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如他这般,并非事涉逆案的倒也潇洒,至少清廷没打算把所有遗民都逼上抗清的路上。但是,如陶汝鼐之流刚刚得到洪承畴的宽恕的人物们却不得不承了这位西南经略的好意,洗去蹲监一两载的晦气,然后去赴那一场名不副实的宴会。

宴会,就在这西南经略衙署内举行。珍馐佳酿,唇齿留香;莺歌燕舞,美不胜收。奈何身在这等宴会之上,在座的士绅大多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是面对洪承畴以及那些长沙幕府的幕僚们的热情接待,他们也只得是好生应对,作出一副一团和气、感恩戴德的模样出来。

这些刚刚方脱了囹圄的士绅们皆是湖广本地人士,他们多是凭着同乡、同窗以及科举同年、房师、座师之类的关系互相串联,曾经的东林党、齐党、楚党、浙党等党派都是这么起来的。于抗清一事,各地的士绅的倾向性也多有不同,比如江浙的士绅支持鲁王,比如闽粤的士绅支持唐王,到了现在其他选择都没了,倒是都有志一同的支持永历帝这个共主。

本就都是同乡、同窗的关系,这两年又一起经历过了人生三大铁中的一大项,自然是有志一同。此间,正好与洪承畴从各地招来的那些幕僚区别开来,显得泾渭分明。不过,在这两者之间,却还有一些湖广本地的士绅投效了洪承畴的长沙幕府当中,这些幕僚与那些士绅倒是多有些交情的,或许他们能够得脱桎梏也有他们出的力也说不定,无论是当下的气氛,还是曾经的情谊,都实在不方便板着脸坐在那里。

“克明素通经义及星相韬铃,在洪经略幕中想来甚是得用。”

“不敢,不敢,经略老大人幕中人才济济,胜于我者比比皆是。不谈经略老大人从各地招来的旧日僚属,即便是咱们湖广也有些能人。比如邵阳车鼎瑛,新化张氏六贤,据说就连那邵阳吴茂孙也要去京城参加朝廷抡才大典。”

“那可是不少啊。”

“谁说不是呢,其实说起来,还是在于朝廷是真正开科举取士的,你见得那伪朝有想过咱们这些读书人吗?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伪朝都是被那些当年祸乱天下的贼寇们把持了,闯贼、西贼,还有海寇,哪还有咱们这些读书人的位置?”

“……”

长沙府善化县人张大德便是长沙幕府中的湖广本地人,他原本是巡道赵详星的幕客,长于谋略,属于智囊型的幕僚。如今,他依旧在赵详星的幕中做事,倒是洪承畴每每有大事相商时便连同赵详星一起将其传来,算是兼了个差事。

此时此刻,张大德口中的邵阳车氏、新化张氏,这些都是湖广本地的士绅大族,而且还是比较知名的。

洪承畴建立长沙幕府,招揽湖广本地贤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其中,如周堪赓、郭都贤、王嗣乾、张圣域兄弟、龙孔然、谢如玠之流,虽然没有接受洪氏聘请进入幕府,继续隐居当遗民,但只要他们不参加抗清活动,洪承畴的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这里面本也就是有着对他们的政治立场进行分化的意思在。

宴会之上,张大德提及的那几个人里,有的就在席间,经他一指,周遭的士绅便很快就找到了那些闻人,有的则还在外地做事,有了前者作为榜样,旁人自也是深信不疑。时不时的,一阵唏嘘、叹息之声便在某个角落响起。

有了这些湖广本地的士绅作为纽带,原本刚刚开宴时的泾渭分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界限也在逐渐模糊化,而这也正是洪承畴所需要看到的。

“……回想老夫当年也曾有过为万世开太平的心愿,奈何闯贼、西贼残暴,庄烈皇帝不幸殉国,方有大清入关为圣天子报仇雪恨之壮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界限渐渐消失,洪承畴眼见着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轻敲桌面,女乐便识趣儿的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的声音依旧响彻大堂之上。

从当年在福建老家求学,后来参加科举考试,一步步的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乃至是殿试,随后科举得中,授官任职,从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开始,历员外郎、郎中等职,光是在刑部就坐了六年。后来先是到浙江任提学佥事,然后升迁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一直到了调任陕西督粮参政,开始参与剿灭流寇才算是进入到了升迁的快车道。

就着履历,洪承畴将他读书、做官,从开蒙以来的事情娓娓道来,时不时的还会有些当年的趣闻提及,引得在场的众人一阵好笑。

降清的事情,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洪承畴主要聊得还是当年围剿流寇时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流寇对百姓,尤其是对士绅的残暴行径,在洪承畴的口中可谓是不胜枚举,也很难分得清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而此间,甚至是当下的士绅阶层当中也没有比他对于当年的流寇更加了如指掌的存在了,就只能任由他一个唱着这一出独角戏。

“闯贼之暴行,可谓是罄竹难书。而那西贼,屠戮之重,丝毫不下闯贼。远的不提,只说这长沙府,当年就多有被西贼残害的士绅百姓,城内的吉王府原本何等恢弘壮观,也不过是一把火就给烧了个精光。”

说罢了这些,洪承畴的面上可谓是痛心疾首到了极致,连带着包括少数士绅似乎也回想起了一些旧事,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了戚戚之色。

这一切,无不是看在洪承畴的眼中,眼见于此,他更是大声的向众人坦言道:“诸君皆是湖广本地的贤达才俊,所以老夫今日亦是有为国惜才之心。因为,老夫相信,诸君读圣贤书多年,当不会与那些将天下搅得大乱,可谓是丧尽天良的贼寇为伍。”

此言既出,可谓是掷地有声。士绅与他口中的闯贼、西贼,洪承畴刻意将其分隔开来。这样的鸿沟,其实本就存在,无非是满清的民族压迫导致了汉人以夷夏之防的思想为纽带,实现了针对清廷的团结。这种团结是非常不稳固的,因为阶级属性摆在那里,新仇旧怨,外加上利益所趋,这些年明廷招抚了大批的大顺军、大西军,但实际上无论是明廷主导时期针对大顺军的打压,还是大西军主导时期针对朝廷的权利限制,其实都是始终存在着的。

有了士绅和贼寇的阶级对立思想作为基础,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满清在洪承畴口中就演变成为了遵奉儒家道统、保护士绅阶级利益的本土化政权,与暴元分割开来。而在满清的保护下,他们这些儒家士人才没有遭受到贼寇的残害,那么拥护满清其实也就是在确保他们自身的利益。

洪承畴一番话说下来,将道理蕴含在他所谓的事实之中,比如清军在常德的胜利,就被他引申为西贼杀入湖广,残害士绅百姓的前兆,而清军取胜,就是确保了本地士绅百姓们的福祉云云。

阶级对立,是洪承畴唯一能够破解夷夏之防的思想依据,因为明廷现在所仰赖的正是他们曾经所不齿的闯贼、西贼和海寇,正是这些明廷曾经的敌人们为这个王朝,乃至是为这个汉家天下撑起了最后的一片天地。

宴会一场,到了此时,洪承畴更是激动的为清军的胜利赋诗以贺,随后那些长沙幕府的幕僚们亦是拿出了各自的作品以为附和。诗会的气氛已经到了,那些刚刚得到洪承畴担保而免了必死之罪的士绅们也只得硬着头皮书写下几首诗篇。倒是这其中,却也不乏有真的回到了阶级对立倾向的士绅,发出了对清军由衷的感激之情。

这正是洪承畴所要达到的目的,因为在这样的时代,所谓民心,是微乎其微的。只要控制住了士绅之心,利用士绅在民间的话语权,哪怕是黑得如煤球一般,也一样能够洗出个白璧无瑕来!

“有此一举,湖广士心、民意,就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稳定。倒是接下来,还需要再接再厉,彻底稳固了湖广的战守大局,接下来只要等那些明军自己犯错就够了。”

宴会结束,已经很晚了。洪承畴早已分派了住宿,由着这些士绅在西南经略衙署,这处曾经的吉藩四将军府中休息。至于明日,则更是准备好了路费和仪程,并且调用了大量的车马将他们一一送回家乡,称得上是一个思虑周全。

至于这场牵连三百余湖广士绅的大案要案,几乎可以说是清廷入关以来最大的一次案件,这样的大案,洪承畴以着怀柔的手段结束,与清廷这些年来的形象极为不符。不过,卷宗他是已经派人送往京城的了,对于满清的统治者他还是比较有信心能够如其所料般的默认下来。

在这一点上,曾经的明廷作为华夏正统,且是一个立国两百多年的存在,身上有着太多的羁绊和约束——来自于传统、来自于道德、来自于祖制、来自于既得利益集团,等等等等。而在这一点上,清廷作为一个外来殖民政权就显得转圜余地更多了。毕竟,蛮夷不懂规矩,那是谁也说不出个不是的。

回到后衙的居所,洪承畴的酒劲儿上涌,总有着一股子想要呕吐的感觉在。毕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如武将那般骑得劣马、喝得烈酒,凭着对流寇的残酷血腥、杀人如麻,赢得了屠夫的诨号。无论是流寇,还是西北的明军,对于他都是存着一份敬畏之心。

不过,如他这般人物,从来都是越到老了,就越加老辣。见人见事如此,多年的经验阅历辅以自身原本就绝非常人可比的才能,行事之上,就越是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一如,今日。

军队在调遣、布防,新近成立的经标四镇五营,自然是这其中的中坚力量;民政方面,长沙幕府逐步扩大,原本撒出去的那些幕僚们也都是才能卓著之士,湖广本地的民生、军需日渐恢复;而今,士心通过这一场洞庭举事案也算是打下了一个好的基础,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以来的多年筹划,总算是见到了一个初步的眉目了。

在湖广,伴随着常德之战以明军兵败而告终,以及那洞庭举事案的结束,清廷在湖广的统治于洪承畴的努力下得以日渐稳固。

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但是这个开始对于明廷来说却是非常之不利的事情。只是对于那里,明军显然是鞭长莫及——秦王府的大军刚刚兵败,陈凯刚刚接手广东的大权,郑成功则在专注于福建,眼里看到的也多是浙江和江西。现如今,也只有李定国的大军还在行动着。

六月中旬,明军抵近梧州府城之下。陈凯支援的攻城炮队在城外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几乎将城头清军的三魂七魄都吸了进去。

站在炮队当中,李定国抚摸着那门在广东地界上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是一炮轰塌了新会县城的灵铳复制品的炮身上,摩挲着铜炮上与灵铳一般无二的划痕,面上却流露出了一种被陈凯戏称为是火炮痴迷症的奇怪症状。

“竟成襄助的这些红夷大炮,真好。”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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