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中军的阵后,一座土丘上矗立着郑成功的帅旗。这座土丘,可以让作为主帅的郑成功获得更好的视野以观察战场的动向,并以此做出相应的决断。
然而,这片战场是清军特别选好的,郑成功若是坐镇于此,便难以获得中军的保护;若是置于中军的保护之中,前方低洼的地势便使得郑成功难以在第一时间获得战场全局的动向。实际上,若是单凭旗鼓,也同样可以如臂使指。但是这一次郑成功却选择了将帅旗置于土丘之上,身边只留下了三个骑兵镇、左右虎卫镇以及侍卫,分明是置自身于险地之中!
清军早已洞察到了这一切,于是便将骑兵留在阵后作为最后的杀手锏。当战局不利之际,他们也立刻将其拿了出来,并且凭借着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拜托了明军骑兵的纠缠,进而直扑郑成功的帅旗。
此刻,帅旗之下,郑成功仍旧在关注着左翼的战斗。汉军八旗的溃兵越来越多,阵型也在以几何倍的速度垮塌,甚至已经开始波及到了部分满洲八旗。在那里,明军凌厉的攻势使得他们已经与胜利触手可及。而此时,收到了大队的清军骑兵拜托了明军骑兵的报告,他只是遥遥看了一眼,便低头看向围绕着土丘布阵的左右虎卫镇。
“命令,戎旗右镇总兵官杨琦、右先锋镇总兵官廖敬继续进攻,不得回援本阵。”
阿商格很清楚他没有拖延任何一秒的资本,相对的,于郑成功而言,时间每过去一秒,明军就越接近胜利一步。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不选择拼死一搏。
况且,在这座无名小丘周围,并非只有他一人!
骑兵冲锋,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只需要十来秒的时间,所以才会有临阵不过三矢的说法。然而,阿商格刚刚绕过明军左翼便被明军的骑兵堵上,双方纠缠了一小会儿,他便凭着汉军旗拜托了这些难缠的对手。此间,距离郑成功的帅旗尚有一里多地的距离,他极目远眺,所见者却是那些探马拼死打探来的明军以弩手单独成镇的消息出现了偏差。
那两个镇确实只有两千来战兵,而且各个身边放着大块头儿的撅张弩。但是,此时那些辅兵却正在为他们披甲——胸甲、腿甲、裙甲、裈甲、鹘尾、捍腰、肩甲、臂甲、铁手套、铁靴,系好每一根绳带,最后套上顿项、戴上兜鍪、放下面甲,配合之默契、动作之熟练,就好像是连续数年,日日都在操练的样子。
这些“撅张弩手”身上的铠甲不同于明清两军惯用的布面甲和棉价,却是正儿八经的扎甲。甲叶宽大厚重,更胜清军当初缴获自明军及自造的扎甲。铠甲将他们包裹得严丝合缝,只有铁面具的双眼处有两个小孔。但是,那张铁面具却是绘着鬼怪图案,可怖非常,那两双眸子更是让人一眼看去只觉得是会吸人魂魄似的。若是一眼看去,抛光的甲叶、鬼怪图案的面具,尤其是盔顶上那向后披散如发的红缨,这些高壮的军士更好像是钢铁铸造的赤发恶鬼一般,让人未及与其交锋,便先行生出惧意来。
“那群瞎了狗眼的奴才,这不是什么的撅张弩手,这是铁人军!”
探马在轻骑狗斗之间通过肉眼去观察敌军动向,本就是管中窥豹,更何况明军还是有意隐藏。相对的,作为固山额真,阿商格自然远比他的那些部下们更了解他们的对手。这种重装步兵上一次出场还是在永历十年的赣州之战,陈凯凭此一战击溃苏克萨哈的两白旗八旗军,夺占了那一处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此后,双方屡次交锋,铁人军却再未出现过,以至于朝中的一些人甚至认为这不过是苏克萨哈为了脱罪而编造出来的东西。
现在,倒是为苏克萨哈平反了。可若是苏克萨哈本人来看的话,十有八九也是要指出这一次明军的铁人军与他当初碰上的铁人军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事实上,从那一战后,陈凯因胸甲、臂甲、肩甲一体式的铁甲样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下存在着影响技战术动作的问题,选择了对铁人军制式铠甲的重新设计。这一设计,更多的还是由郑成功完成的,甲胄样式也做出了一定的调整,不仅将胸甲、肩甲和臂甲重新拆分,更是在取消一体式腿甲的同时采取了分体式腿甲、裙甲、裈甲、鹘尾、捍腰的结构。
如此一来,披甲的时间必然要延长,而且甲胄的重量也更大,进而会影响到铁人军的机动能力。这是重装步兵的通病,阿商格当然明白,但是亲眼看着那些明军在披甲完毕后抄起了撅张弩,看着他们身后的辅兵手持着云南斩马刀,他心中的不安便愈加深重了起来。
“雅布兰!”
只此一声,觉罗雅布兰便立刻心领神会。原本作为骑军先锋的巴牙喇营开始缓缓减速,很快就落到了骑军的尾巴。
恰恰就在此时,完成了披甲的明军也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调整。只见他们将原本用于装载铁甲的大车的挽马解下,将大车以铁索首尾相连,以营为单位形成了四个笔直的双层车阵,分列于小丘的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个方向。他们与列阵于正北、正西、正南、正东的铁人军共同形成了一个围绕小丘的八边形,将郑成功的帅旗和两个营的辅兵、挽马囊括其中。
这些明军辅兵的速度快得惊人,配合之默契、动作之熟练,一如他们为铁人军披甲时的表现。很快的,当清军的骑队奔至不足里许之时,他们所正对着的已经不再是铁甲步兵了,而是列于西北方向的连环车阵,在车阵的背后,那些明军辅兵也从大车上取出了一张张撅张弩,煞有介事的瞄准了他们的万马奔腾。
这些大车足足有七八尺高,哪怕是阿商格胯下的良驹也是断不可能跨越过去的。甚至就算是首尾相连处,由于第二层与第一层之间是交错摆放的,清军同样难以逾越,反倒是明军的辅兵可以站在第二层首尾相连处的层板上对着清军进行射击。
强冲过去是不可能的,眼见于此,阿商格连忙带着骑队转向正南方向。骑兵的速度极快,但是他的反应之迅速仍旧是让清军在明军弩手的射程外完成了转向。这固然是他的反应神速,更是清军骑兵马术的集体体现。此间,只见清军的骑兵围着明军八边形的射程外绕了小半个圈,随后便在小丘的正南方向完成了最后的转向,重新将直冲的方向对准了明军的八边形。
正南方向是由右虎卫镇左营镇守的,两年前曾与两白旗交战于赣州的前广东抚标铁人军张克定如今已是右虎卫镇左营第二千总队的副总班,手下有五十个铁人军战兵和一百个铁人军直属辅兵。如他这样的副总班,在整个左营也就只有十个而已。能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便成为了这等精锐部队的中层军官,全凭着他当年在赣州奋勇杀敌,当郑成功决定组建左右虎卫镇时,陈凯便从那三百铁人军中抽调了一百人去福建,他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清军的铁蹄挟着踏破山河的气势,怒吼着向明军的帅旗奔来。大地,乃至是万年流淌的江山港仿佛都在为之颤抖。
作为中层军官,张克定已然不需要站在最前排与敌血战,但是自那一次击败苏克萨哈的两白旗后,一种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的心绪在他原本单纯的当兵就是为了吃粮过活的人生态度中生根发芽,甚至很快便将其根须深植其中。
这时代没有心理学家,如果有的话,那也一定会将这份改变称之为是荣誉感的觉醒。此时此刻,清军的铁骑已经不过百十米的距离,他将本部的指挥权上交给了他的上司——那位管一百铁人军战兵的正总班,一个人身披战甲,手持着斩马刀毅然决然的站在整个千总队的最前列。
“这些家伙都是第一次以铁人军的身份上阵,便要面对鞑子的骑兵集团。我是个铁人军老兵,要给手下人做出表率,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铁人军!”
百十米的距离,明军西南和东南方向的车阵早已开始射击。撅张弩的射程是步弓和鸟铳所望尘莫及的,唯独一点就是装填速度太慢。车阵上的辅兵有阵后的其他辅兵装填,持续性的向清军的骑兵展开射击。而那些持撅张弩的铁人军则在第一轮射击结束后便丢下了撅张弩,换上了斩马刀,虎目圆睁的注视着前方。
不断有清军的骑兵或是他们的战马为明军射杀,可却仍旧显得是那样的无可阻挡。数秒后,漫天的箭雨落下,逼得那些辅兵弩手不得不蜷缩到大车后避箭。而此时,张克定仍旧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任凭箭矢在他的铁甲上噼里啪啦,只当是雨落琉璃瓦,无关痛痒。
铁人军如雕像一般无视骑弓漫射,只是,很快的,快到了又是只有数秒之后,全力冲刺的清军铁骑已杀到张克定的面前。那是一个身披扎甲、头戴铁盔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从那冷漠到让人难以直视的目光中,他可以非常轻易的判定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八旗勇士。至于是满洲,还是蒙古,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此刻的他甚至已经可以闻到那个家伙口中呼出来的臭气,正顺着那根骑枪直取他的胸膛。
有道是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长枪直刺的破甲效果远胜于箭射、刀砍,更何况那清军骑兵更是骑枪猛刺,借助于战马冲刺的速度,其破坏性自是可以想象。
张克定作为一个老兵,对此是再清楚不过的。此间,只见他微微侧身,稍稍让过了锋利的枪尖,也不管后面的骑兵,一声暴喝,手中紧握着的斩马刀便径直的砍向了这八旗勇士的小腹处。
这个角度,可以说是极其之刁钻。因为人骑在马上,确实凭高超的马术同样可以如步卒一般闪展腾挪,如四肢、乃至是整个上半身都可以较为轻松的规避对手的攻击,可唯独是小腹最难。
八旗勇士自是深知这个道理,只见他下意识的便将骑枪脱手,与此同时,整个人也猛的伏在了马背上的同时,左手扣死在鞍桥上,左腿屈膝,整个身子瞬间便紧贴着战马向其左侧身缩了过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气呵成,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多余动作。
好一个镫里藏身!
凭着远超同侪的马术,这击未成,遭遇明军反击的瞬间便做出了最为正确的规避动作。这一幕,若放在他时,就算是素来以武勇著称的阿商格也难免为之叫好。只可惜,他的对手同样是个浸淫刀法多年的悍将,七尺长的斩马刀势大力沉,凭着张克定从进入广东抚标起便日日习练的刀法,三尺的刀锋如惊雷般劈下,又哪里是能够轻易躲得开的?
经过了水力锻锤千百次捶打的斩马刀可谓是无坚不摧,此间,只见得刀光一闪而过,将那八旗勇士尚未来得及缩到战马左侧身的右腿便被连根砍下,顺带着将战马的半个屁股也削了下来。
人是血肉之躯,战马又何尝不是?
突遭重创的战马在惊痛中狂奔向前,将那八旗勇士拖行了十数米才在铁人军的乱刀之下倒毙于阵中。那八旗勇士是生是死,张克定早已懒得理会,铁人军一旦进入战斗,便是有进无退,断没有回头观察战果的道理!
一刀砍过,便是鲜血喷溅得他半边身子都是大大小小的血点子,更为那赤发恶鬼的形象平添了一份恐怖。然而,只在下一瞬间,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的另一个清军骑兵从他身体左侧掠过,柳叶刀照着他的面门便是撩了过去。
有着战马冲锋的动能加持,杀伤本就远胜于步卒劈砍,这一刀恰恰又是对准了他的面门,全身心进入到战斗状态的张克定瞅准了时机,稍稍让过刀身,凭铁制的头盔硬接了柳叶刀最前端的锋锐。
刀,在铁盔的眉庇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左眉处的痛处告诉他那里应该是受了伤,但他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因为他硬接这一刀就是为了继续战斗,而非左闪右避中丧失杀敌的机会。
此间,刀砍在眉庇上的惯性带了他好一个踉跄,凭着急退了两步,再以斩马刀的刀柄支撑才能继续保持站立的姿态。只待他站稳了身子,却是又一个持着大刀的清军骑兵向他冲杀而来。这一遭,他愣是不躲不闪,只听得一声暴喝,斩马刀便自斜下方而起,一刀撩断了战马的颈子的同时其余力竟仍未耗尽,连带着战马上的清军骑兵亦是被斩成两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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