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忠与陈凯相识十余载,奈何与旁人一般,他在很多很多时候也根本看不懂陈凯的所思所想。所幸,他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只要不去给自家找不自在,非要去干这等摆明了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那也就不会成为烦恼,这不失为一种人生智慧。浺
不过,没过多久,智慧的林德忠便突然唤醒了仍旧在沉思的陈凯,二人极目远眺,一艘应该是兵船的存在正顺着辰水的流向奔着此间而来,那兵船的桅杆上,大明的红旗正在将周遭的空气飞速的割开。
“晋王殿下来得真快啊。”
果然是李定国,待陈凯和林德忠赶赴码头迎候之际,李定国所乘的兵船已经准备靠岸了。如此思来,李定国显然是在得到他已经杀入湖广的消息后便连忙启程赶往尚未收复的麻阳县,并在麻阳县的码头寻了艘船,将他和他的晋王府卫队都捎上,而后便顺流而下来与陈凯会面。这期间除了确定会面地点的探马往还外,大抵没有耽搁哪怕一个时辰。
“这是个好兆头啊。”
兵船靠岸,见得陈凯的总督大旗已在码头,待栈桥搭稳,身着大红蟒袍、腰缠玉带的大明晋王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冲到了陈凯的面前。
“下官粤赣总督兼广东巡抚陈凯,拜见晋王殿下。”
身方躬,两臂却已被李定国那双有力的大手架住:“数年未见,竟成这是要与我闹生分了?”浺
“事关朝廷法度,礼不可废。”话虽如此,但陈凯也未再坚持,便就坡下驴似的收齐了礼数:“那我们回城详谈。”
一路把臂畅谈,诉说着这几年来各自的经历,引得不胜唏嘘。待回到了大营时,李定国已经讲述起了那磨盘山大捷,对于陈凯送来的手榴弹图纸和派余佑汉锄奸之事,无不是盛赞不已,谈及战果更是开心得好像个孩子似的。
“恭喜殿下五杀到手了。”
敬瑾亲王爱新觉罗*尼堪、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继茂、信郡王爱新觉罗*多尼——前四个家伙坟头上的草都两米多高了,而最后那个虽说还没砍了脑袋,但也是死定了的。按机制来说的话应该是两个双杀加一个单杀,奈何陈凯才不管是什么机制呢,他说是五杀就是五杀,才不管旁人怎么看呢。
只不过,对于陈凯的恶趣味,李定国却是完全无法理解。相较之下,他更关注另一项战果,那才是足以改写明清双方力量对比的事情。
“多尼不过是个废物罢了,我倒是更看重那些斩首,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真正满洲,就像是竟成当年曾说过的那般,满洲八旗多死哪怕一个都是在动摇鞑子的根基。”
磨盘山大捷斩首和俘获由于吴三桂的转进,其绝大多数都是由八旗军构成的。这其中,斩首满洲八旗三千六百二十五级、俘获二百三十三人,另外余佑汉还单杀了十名镶黄旗满洲的八旗军,俱出自噶布什贤超哈,超神都拐弯儿了;斩首蒙古八旗一千八百一十七级,俘虏两千九百九十八人;斩首汉军八旗三千八百六十九级,俘虏三千六百八十七人。浺
除了这些,孙思克还贡献了,不对,确切的说是吴三桂还友情赞助一百多个斩首和两千八百多个俘虏,全是绿营兵,若非都是从陕西调拨南下的,李定国估摸着连提都懒得提一嘴。相对的,藩兵倒是将尸骸都抢了回去,搞得泰安侯窦名望的战果非常之难看。
赵布泰和济席哈带着两千多由满洲和蒙古八旗组成的清军逃出了高黎贡山,但是在施甸长官司又以人困马乏的状态碰上了士饱马腾的白文选,又除名了两千多人。余下的三百来人明军却只抓到了二十几个,据那些“擒获”赵布泰的有功之臣供述,余者不是消失在了云南的山区之中,就是消失在了奔腾的澜沧江之中,反正找不到了就是。
“你我相交多年,此间又无旁人,与礼数无干,不许再叫什么殿下了。”
“那,宁宇……”
“这就对了嘛,要不我叫你竟成,你叫我殿下,是不是要我把表字也改作叫殿下你才乐意了?”
提及战果,李定国开心得就差手舞足蹈了。这样的兴奋,陈凯记得他在郑成功的身上也曾见过。只是一旦想起郑成功,他就免不得要将这对历史上的南明双璧比较一下。
陈凯记得,后世有人根据明清双方的史料记载统计过明军击杀八旗军官的人数和名单,其中李定国和郑成功二人堪称那昏暗夜空中最为明亮的两颗星辰。浺
不过让人大出意料的是,人们普遍印象中战绩看上去更为辉煌的李定国不光是在击杀八旗军官的数量上比郑成功要少上不少,而且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在总击杀数的占比上也比郑成功要低上很多。
会出现这样的差别,与郑成功对战的八旗军,尤其是其憋出“神装”的大后期主要的对手便是以满洲和蒙古的八旗军为主,而李定国在桂林大捷和两次攻入广东期间,主要面对的却都是三顺王这样的对手是有着直接关系的。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李定国的击杀记录比之郑成功,其含金量却要更高——衡阳大捷的敬瑾亲王尼堪和一等伯程尼、桂林大捷的定南王孔有德、磨盘山血战的固山额真沙里布以及辅国公干图和札喀纳。而郑成功这边级别最高的也仅限于前锋营统领和梅勒章京,二品武将而已,与前者动辄便是超品、一品的差距亦是良多。
造成这样的区别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李定国的衡阳大捷是伏击围歼、桂林大捷是围城聚歼、磨盘山血战则是占据地利的情况下从伏击战变成了遭遇战,清军要么跑不了,要么不好跑,军官,尤其是高级军官被击杀的概率就要大上很多。广东两战皆是攻城未下,杀伤有限。其与清军正面野战的遮炎河之战,哪怕是打赢了,清军凭借着战马远多于明军的优势也可以迅速撤离战场,更何况那一战还是以明军惨败告终。
而郑成功这边儿则大多都是些遭遇战,护国岭大捷是设伏取胜,斩杀了三个梅勒章京,不光是把堂堂正二品的副都统杀出了批发价,更是将郑亲王济度送回京城去享受提前退休的待遇。另外还有一场海战加岛屿争夺战,也就是厦门海大捷则创造了其击杀记录的一半之多,不光是歼灭了满清沿海各省的水师,更是一次性将两白旗打成了残废。可惜让达素、黄梧和施琅给跑了,但就算是他们没跑成,其级别实际上也没办法与那些陷入李定国精心设计的包围圈的高官显贵们相比。
“这两个家伙,一个前中期能打能抗,但如果没有人协助的话,无法长期作战,续航问题太大;另一个的续航倒是没那么大问题,好歹还有海贸撑着,在后期,尤其是大后期憋出了一身神装那伤害直接拉满,可却需要大量时间发育。”想到此处,陈凯厚颜无耻的叹了口气:“我真是太不容易了。”
现如今,他们二人的命运轨迹都已经出现了极大的偏转。李定国取得了新会之战的胜利,并攻陷了广州,虽说三王内讧还是爆发了,但磨盘山之战在他的干涉下却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郑成功那边儿,兵不血刃的拿下福建,导致了其发育速度得到极大的提升,护国岭大捷没有了爆发的可能,但却打出了一场江山大捷。而且照着眼下的这个势头来看的话,可能镇江大捷也未必会发生了,因为郑成功已经不太需要浮海千里奔袭南京了。至于厦门海大捷,算了,也许塘沽港大捷的可能性更高……浺
从李定国那里得到了详实的斩获数据后,陈凯毫不避讳的从郑成功的书信中翻到了那封记录着江山大捷的具体斩获数据和名单的信函。随后,更是就着这两场大捷的斩获在稿纸上细细的计算了起来。
“江山大捷和磨盘山大捷这前后两战下来,鞑子各旗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宁宇,你看,这其中汉军旗在磨盘山损失了来自于两黄旗和两红旗的四十五个牛录,在江山则有镶黄旗和两蓝旗的二十四个牛录被打残。按照鞑子的八旗制度,这些牛录需要重新补充旗丁,再算上重新形成战斗力的时间,也就是说这六十九个牛录至少十年之内是很难再动用了。”
八旗制度,牛录损伤不大,完全可以通过每年冬春之交由新长成的旗丁尽行补充,这也是入关之后八旗军绝大多数的大规模出征起始时间大多是在冬春之交的原因所在。例外也不是没有,比如永历六年西营系明军掀起的大反攻浪潮,尼堪就是在七月份仓促的从北京启程的,便打乱了清廷的牛录补充计划。
另外,歼灭和打残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而造成这样分别的原因也还是在于磨盘山大捷是伏击战,而江山大捷则是正面野战,清军的战马比较多,打不过就可以跑路,对于明军而言就很难将战果最大化了。
“六十九个牛录,六十九个牛录……”默念着这个数字,李定国继而向陈凯问道:“鞑子的汉军旗一共有多少个牛录?”
“六百个。”
“这么多!”浺
这个数字直听得李定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次大捷啊,汉军旗的损失竟然只有十分之一而已,这实在太夸张了吧。
见得如此,陈凯却是突然笑道:“宁宇啊,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完啊。”
“啊?”
他似乎表现得确实是有些激动了,可换做是谁对此不会如此惊诧。所幸,陈凯也没有钓着他的胃口的心思,便解释道:“鞑子的汉军旗和满洲、蒙古八旗不同,其中有三百个牛录是没有或是只有少量人口的。这些牛录全是入关后建立的,目的是用来安置那些投降的中高级军官,但又不能将这些叛将的部下全都编入旗籍,以免汉军旗的实力压过满洲八旗,就只能搞出一些空头牛录出来。”
“三百个……”
三百个也不少了,他们这两场大捷下来也就打掉了五分之一而已。但是,这笔账并不是这么算的:“鞑子为了控制各地,便建立了驻防八旗制度。比如江南江宁左翼四旗、陕西西安右翼四旗、浙江杭州驻防八旗、江西南昌驻防八旗、山西太原驻防两蓝旗、山东德州驻防两黄旗、江南江宁驻防汉军和陕西汉中驻防汉军。另外在辽东的盛京也就是沈阳,以及更远的宁古塔还有驻防八旗的军队。这些还只是驻防在外的八旗兵,鞑子在北京及北京附近的畿辅之地也安置了大量的八旗军,用以防备蒙古各部。”
“蒙古各部?”浺
“是的,比如察哈尔部就自持是黄金家族嫡脉传承便始终瞧不起建奴。另外,若是畿辅空虚,漠南各部只怕也未必能按捺住贪欲不杀入边墙劫掠吧。所以,鞑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这些部队的,他们的机动兵力经过这两战下来,已经大打折扣了。”
接下来,陈凯又依次分析了蒙古和满洲八旗在这两战中的损失——前者损失了五十来个牛录,尤其是正红、镶白、镶蓝,也就是作为灭国大军攻入云南的那些蒙古八旗除了留在北京城和驻防各地的少量牛录外,几乎是全军覆没。后者的两蓝旗被郑成功重创、两白旗和两红旗也在磨盘山、施甸长官司等地各自损失了十个左右的牛录。
镶黄旗满洲则最是夸张,如果他没算错的话,两战打下来,这个旗就只剩下在各地驻防的牛录还完好无损,其他的不是全军覆没,就是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如果把同样在两战中严重受创的镶黄旗汉军也算上的话,接下来的日子里估计除非北伐怕是再看不到镶着红边儿的黄旗了。
“不对,镶黄旗蒙古实力犹存,不可不防啊。”
陈凯说得郑重其事,李定国则被这个冷笑话搞得肚子都疼了起来。总而言之,凭八旗的自我愈合能力,镶黄旗的满洲和汉军、镶蓝旗的满洲和蒙古、镶白旗的蒙古、正红旗的蒙古这几个旗没个十年二十年是缓不过来的。正黄旗的汉军,正白旗的满洲,正蓝旗的满洲、蒙古和汉军,镶蓝旗的汉军、正红旗和镶红旗的满洲和汉军,这些部队的部分牛录同样没个十年八年是难以重振旗鼓的。
但是,我大清真的还有那么多年的时间吗?
形势一片大好,八旗军损伤严重,伴随着南方绿营即将耗尽,以及陆陆续续从北方抽调的大批绿营兵被明军歼灭,外加上由此带来的北方各省绿营青黄不接的实际情况,定然会造成清廷对地方控制力的下降,而这也势必会导致地方抗清势力的死灰复燃以及满清财政收入的压力倍增。浺
当然,清廷也不会轻易放弃江浙那片财赋之地,围绕着南京的争夺,郑成功或许还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但在西南战场上,清军已经没有任何挽回局面的可能了,只等着陈凯和李定国将广西的桂林、梧州以及湖广的北部这片最后的巢穴收割掉,就可以杀过长江去了。
“说来,余壮士现下当还在路上奔波。”
李定国是二月底返回的昆明,余佑汉也是在当天启程的。但饶是李定国在云贵两省耽搁了些许时间,也还是赶在了四月中旬攻入湖广,并与陈凯实现了会面。
但余佑汉那边儿却是原路返回,也就是说余佑汉先要一路向东,从昆明穿越半个云南进入广西境内,接下来还要贯穿广西一省,外加上半个广东才能抵达他的出发地,也就是广州。到了广州之后,从总督衙门拿到北上的通关文牒并获知陈凯的具体位置,便要由南向北穿越相当于一个江西的距离才能抵达南昌。而想要见到陈凯,则仍旧需要他由东向西奔袁州府而入湖广,再横向穿越长沙等数个府才能抵达此间。
也就是说,李定国与陈凯是近乎于直线的双向奔赴,而余佑汉则是循着陈凯这半年来的来路绕了整整一个大圈追来,哪怕是前者还要率领大军,并在路上耽搁,而后者则是快马加鞭,双方路程上的巨大差距也完全没办法可比的。
“若非竟成出手,只怕磨盘山一战的结果就会彻底倒过来了。如此深恩厚义,实难相报。竟成日后但有需要帮忙之处,我李定国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罢,李定国便是深深的一礼谢过。陈凯亦是连忙还礼,口上一个劲儿的只说是“为了国事自当如此,且二人相交莫逆”云云。但很快的,他便是话锋一转:“若说需要帮忙的地方,倒也有一处……”浺
“竟成但说无妨,就算是我力有不逮,也自当全力以赴。”
李定国言辞坦诚,无有半点作伪。倒是陈凯,却顿了一顿,才直言不讳的问道:“我听闻天子曾赐宁宇以黄钺,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闻言,陈凯慨然笑道:“我要的便是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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