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青山道华达片场。
张善昆送走了一个来投剧本的导演,便拾掇着东西准备回家。
虽然已经决定了重开新华,但远东的名义下还挂着两三部电影,有的正在拍有的已经拍完但没有上映,即使远东和新华实际上都属于他的公司,但这个交接关系也必须理清楚。
所以最近这几天他都有些忙碌。
一路收拾着,他打开公文包,把刚刚那个导演递上来的剧本,顺手放入了包内,打算带回家去读。
终于收拾完毕,张善昆拎着公文包最后检查了一遍,见着没什么遗漏,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只是刚走到门口,张善昆忽然顿了一下。
停下来想了那么两三秒,张善昆犹豫了一番,却又回过身来,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随手拿起一个剧本,放入了公文包内。
静静的,张善昆环视了一番周围。
这次终不见漏掉了什么,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拉开门就行了出去。
路过新舞台戏院门口时,却是一阵人声鼎沸,张善昆还以为是哪部新片上映了,结果仔细一看,却是《滑稽时代》的不知第几次重映。
说来也有意思,即使重映后制片方的分成大部分只有一成,但在这个没有网络和盗版的年代,这一成的收入也异常可观。
想想去年在美国陷入经济危机的卓别林,结果靠着在法国重映《摩登时代》,竟然一下子又富裕了起来。
这在后世简直不可想象……
也不知这个杨秋,通过《滑稽时代》和《天仙配》的重映,又收入了多少。
不过想想也是可笑,这关家的金国院线小半年来,没人包底时就放《滑稽时代》,也不知重映了多少次了,上座率竟然还一直不错。
现在又加上了《天仙配》。
只是这《天仙配》虽是戏剧,但始终都是国语,连累得金国这家院线也国不国粤不粤起来。
不过张善昆到听圈里人提过一嘴,说是这金国的关老爷子貌似尝到了混合发行的甜头,正想着还搞一家西片戏院呢。
果然是有钱任性!
张善昆的家离华达片场并不远,就在英华书院隔壁的东京街,所以一般他是懒得开车的。
一路胡思乱想地走了不过十来分钟,张善昆就回到了家里。
掏出钥匙推门而入,正待换鞋呢,妻子童月涓已经听见响动,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回来了,饿了么?”
“有点。”
“张妈煲了碗仔翅,我去给你盛一碗。”
“好。”
换好了鞋松了松领口,随手把公文包放在茶几上,张善昆去着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总算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
出来时,童月涓已经坐在了沙发上,茶几上正放着一碗碗仔翅。
都是老夫老妻了,张善昆也不客气,随即坐在了童月涓身边,端起碗就呼哧呼哧的吃了起来。
童月涓看着好笑,轻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粉丝嘛,又不是真鱼翅,这么吃才够味。”张善昆呼噜两下就将一碗碗仔翅吃得干干净净,接过童月涓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嘴一边道:“不过别说,这东西还挺好吃的。”
“好吃那叫张妈明天再给你做。”
“行,咱们也天天‘鲍生鱼翅’。”张善昆调侃了一句,往着沙发上一靠,忽然问道:“对了,李瑛的那部新片《玫瑰花开》票房怎么样?”
童月涓拿起碗筷,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应道:“还算不错。”
“不错?”
“评价和上座率起码比他以前的片子好了不少。”童月涓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呵呵,好是肯定的。”张善昆冷笑一声,大声道:“钱都用到了实处嘛。”
童月涓擦着手从厨房走了出来,白了他一眼,道:“这话你可不能在外面瞎嚷嚷。”
“嘿,行了,不说不说。”张善昆无奈地摆了摆手,揉着脖子道:“过两天,把这片子拿到邵氏去卖了,然后尽快把六万块本金给嘉禾的杨秋送去。”
“好。”
“唉,你说杨秋这小子,投资占大头却什么也不干,什么都扔给我们远东,也真是……”
“这是给人家孤儿寡母做的慈善嘛。”童月涓小驳了一句,坐下来道:“杨老板肯出钱就不错了,还要怎样,听说他现在还一个劲地请人家母子拍戏呢,真是好人。”
“……”
这事倒是令张善昆无法反驳,无奈之下目光一扫,便注意到了茶几上还一直放着的公文包,便坐起了身子把公文包拿到了身前。
正待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张善昆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老婆说道:“对了,把钱送过去嘉禾的时候,再多加上三千块钱。”
“三千?”童月涓微微一愣,问道:“为什么?”
“咱们的杨大老板,卖了我一个剧本。”
张善昆随口回了一句,便拉开公文包,将两个剧本都拿了出来,平平整整地铺到了茶几上。
一本自然是杨秋的《胭脂扣》,而另一本名为《月儿弯弯照九州》,署名的人叫屠光啓。
而童月涓的目光,自一开始便被《胭脂扣》锁得严严实实。
“《胭脂扣》?……”童月涓喃喃一声,轻道:“名字真好听,你看了吗?”
张善昆皱了皱眉头,道:“看了一半。”
“一半?”
“嗯,一半,这剧本太过情爱了些,我……不是很喜欢。”张善昆斟酌着解释道。
“哦?太过情爱?”童月涓眼前倒是一亮,拿起《胭脂扣》的剧本道:“那我倒是要看一看。”
张善昆笑了笑,比划道:“那你看那本,我看光啓的这本。”
“好。”
瞧着童月涓翻开了《胭脂扣》,张善昆轻笑着摇了摇头,将另一个剧本放在腿上,打开就看了起来。
不过,随即他就皱起了眉头。
屠光啓此人,也算是影视圈的老人了,三十年代就在魔都当演员,四十年代开始自己执导电影,在魔都时便和张善昆有过几次合作。
而屠光啓的夫人,便是四十年代魔都有名的女星欧阳沙菲。
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一个导一个演合作得亲密无间,1946年合作的《天字第一号》,便打破了当时中国电影票房卖座记录。两人自1950年到香江后,就依着张善昆的关系在远东拍了好几部片子,因此双方都算是老熟人。
所以张善昆对屠光啓的剧本风格很是了解,那就是——没有规矩。
屠光啓拍片,很少拿剧本,要么是带着乱画的分镜头脚本去,要么就是直接原原本本的稿,到了现场后临场发挥。
如果他写了剧本了,一般人基本看不懂,都跟拼图一样乱扔着呢。
也许上一场还是第十三场,男女主角还抱在一起谈情说爱呢;下一场就突然跳到二十七场,男主角已经把女主角给掐死了。
可谓是真真正正的想到哪写到哪。
这看剧本的老板,还得看着剧本自己把顺序给找出来,然后才能把头绪给理出来。
张善昆手上的剧本,便是这么个玩意。
还好张善昆已经熟悉了屠光啓的套路,便又从包里掏出一支钢笔,在每场戏前做起了记号,标记下一场跳到第几页,这一番比画花了五六分钟,总算才把顺序给理清了。
张善昆这才开始认真看起剧本来……
一部电影,基本时长九十分钟,看上去很长,但是在剧本描写来看,却少得不得了,少则一万字,多着三万字,基本也就够了。
剩下的,就看导演自己的发挥了。
三万字按后世网文的标准来看,也就不到十分钟的阅读量,这年头阅读还没有形成快餐文化,张善昆是一边看一边细品,足足看了二十多分钟,终是弄清楚了这剧本说的啥。
《月儿弯弯照九州》,也是一部批判黑暗社会的剧本。
其主要内容,讲的便是有一位画家想画一副‘神与魔鬼’的画,他找了一位淳朴善良的乡下姑娘,来做‘神’的模特,但是却一直找不到能代表‘魔鬼’的人。
十年之后,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死囚做魔鬼,但没想到死囚竟就是十年前的那位淳朴乡下姑娘。
《月儿弯弯照九州》便讲的是这十年间,这位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将她由一个淳朴姑娘变成了邪恶的杀人犯的故事。
这其中夹杂着的社会黑暗与人性悲鸣,便由着这个女人的视角,一幕幕道来。
‘呼——!’
张善昆长叹了一口气,每每看这种剧本,都仿佛看见了一幕幕人生悲剧,令人扼腕叹息抑郁不已。
但是,的确写的好啊,很具警醒意义!
这要是……
“呜呜呜——呜呜——呜——”
嗯?
张善昆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了旁边的童月涓,便见这位女士,正用手帕捂着鼻子,双眼通红地哭得正欢。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