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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左手莲花,右手刀影

郭眉走上前,身形眉如澡盆,脸庞眉似银盆,嘴角眉若血盆,一颦一笑如同大雨倾盆,敲出铜铃般“咯咯”的笑声。

她手里也拿着一副画卷,眼角风情万种地盯着埋在画布中的林少,指着手中的画卷对着李慢慢问道:“这就是古城第一画师的画?”。

李慢慢拢着衣袖,神色淡然:“小弟生平画画无数,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幅?”。

郭眉轻哼一声,将画卷丢了过去,李慢慢慵懒地从袖中一伸手,将画抓住,展开。郭芒凑过去瞅了瞅,林少也把脑袋偏了过去,画中的女子和郭眉如出一辙——身形眉如澡盆,脸庞眉似银盆,嘴角眉若血盆。

“好画!”林少赞道。“好像!”郭芒赞道。

好像?郭眉脸色都气白了,还未开口,郭幻城冷笑道:“你居然把我风华绝代,婀娜多姿,美丽动人的郭眉妹,画成这副德性!”。

李慢慢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小弟没天赋”。

“没天赋乱画什么劲?”郭幻城发出不屑的耻笑声,从白袍下抽出另一副画,凌空抖开,用居傲地口气道:“我不得不让你开开眼界,学着点!这才叫作画!天水城画师给舍妹画的”。

这幅画,构图平庸,留白稍欠火候,但笔锋倒是力道丰满,算得上一副上佳之作。画中的女子身形眉如柳丝,脸庞眉似远山,嘴角眉若新月,一颦一笑,仿佛浓郁的小词,在黄昏细雨中,落尽了繁华,洗尽了相思。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这样的女子,和郭眉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李慢慢认真地点点头:“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小弟甘拜下风!”

郭眉这才一脸释然,又恢复了万种风情的神色:“承认就好,不过这画师的笔力还不够圆润,我想你帮我重画一幅,要比这一张更惊艳,赏金你完全不用担心”。

李慢慢摇了摇头:“这个,恐怕我画不了”

“为什么?”郭眉脸色一寒。

“因为他不是瞎子”林少在一旁淡淡地替李慢慢下了个结论。

郭眉沉下了脸,眼中的寒意比披雪州的雪山还要冷,胸中的怒火比大漠州的黄沙还要热。眼前的林少不再是可爱的小鲜肉,而是一块瘟肉——这该死的瘟肉,竟然说出让美女伤了小心肝的话。

“何况”林少遥遥一指郭幻城手中的画,笑道:“这个女子我认识,真不是你妹”。

“你认识?”李慢慢也来了兴趣。

“嗯,帝都八水长安,郁晚词,我平生所见的第二美女”林少点点头,“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郭芒在一旁捂上了脸,他对林少一言不合就吹牛的习惯实在很头疼。

郭眉和郭幻城张大了嘴,仿佛听到世间最好笑的事,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八水帝都,九重金阙,天下第一门派“山河居”座下“弱水宫”历代最年轻的宫主郁晚词,进武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剑相迎的郁晚词,入少林罗汉堂、般若堂、菩提院、戒律院、证道院、忏悔堂、药王院、舍利院、藏经阁、达摩院十钟相接的郁晚词——他说他认识,还在一起喝过酒,貌似还很熟?

“这人怕是个疯子”一直沉默寡言的郭红日也忍不住下了个结论,不仅郭眉和郭幻城点头,连郭芒和李慢慢也在点头。山河居、郁晚词这种级别的存在,对于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传奇,跟他们的距离不比抬头就能看到的夕阳近上多少。

既然是个疯子,便没人再去理会。连郭眉的眼神也暗淡了下去。

郭幻城将画卷一收,冲着李慢慢森然道:“再问一句,你到底是画还是不画?”。

李慢慢苦着脸,不过语气依旧坚定:“我有我的原则,画不了就是画不了”。

“那你去死吧”磨光了最后一丝耐心的郭幻城冲天而起,跳起来一拳,狠狠打在了李慢慢的膝盖上。李慢慢脸上慵懒的神色慢慢地、徐徐地、缓缓地、悠悠地、姗姗地、渐渐地辗转变幻,像树懒一样缓慢地变成了痛苦的神情,抱着膝盖,开始呻吟。他的痛感,仿佛也比常人要慢上三个节拍。

“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郭幻城四平八稳,一脸傲然,像看着蝼蚁一样仰视李慢慢,嗯,没错,是仰视,准确来说,李慢慢在他眼里应该算一只变异的蝼蚁。

“操你妈真打啊”郭芒怒火冲天,一挺身正欲上前,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搭在了肩膀上,林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冲着他微笑摇头:“我身子弱,喜欢打矮小的”。

“好!”朋友被揍,什么废话也不用说了,动手的没动手的一样打。郭芒干净利索直扑郭红日,铁骨铮铮郭红日。

“好!”郭红日也大喝一声,双拳轰向郭芒,两条大汉,四只铁拳,肉对肉,骨对骨的碰到了一起,发出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声。

两人浑身一震,各退了三四步,又毫不犹豫地扑向对方,宛若洪荒时代两条智力未进化的巨兽,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章法的用蛮力搏斗着。

对到十几拳的时候,郭红日眉头开始皱了起来。他很擅长拳法:郭家的“摩若拳”。“摩若”两字分别取义于佛家的“摩天”和阴阳家的“若英”,是一门即雄奇开合又华采缤纷的武学,拳分六法:伟峻、光曜、正绝、高羽、大冥、全真。

但这互怼的方式根本不算拳法,“伟、光、正,高、大、全”六路拳法一路也没有使出来,郭红日抑郁地想要吐血;郭芒并不擅长拳法,但他的拳法也有六个字:“不要怂,就是干”。二三十拳过后,患得患失的郭红日在气势上竟然被不怂的郭芒占据了上风。

郭幻城死死盯着林少,林少半侧着身看着互怼的两人,眼光落到郭芒的右手,眉头微皱:郭芒的左拳依旧锋利,像开山巨斧一般勇往直前,他的右肩却有细微地收缩,这是右拳留力的表现,以郭芒的性格,只有一个解释——他的右手有伤,而且很可能伤在筋脉,并且还很严重。伤了筋脉还敢这样用直劲硬力对拼,难道他是傻子么?

郭芒在林少眼中是傻子,林少在郭幻城眼中也是傻子,否则,他怎么会、怎么敢侧身对着自己?

夕阳渐渐下了,绚丽的晚霞照在两袭一步之遥的白衣间,一半明媚,一半忧伤。猝然,郭幻城白袍抖动,一道残影掠过,斜掌劈向林少后颈,如同迅捷的斥候,指尖云烟,瞬息而至。郭幻城潮湿的手掌已经抚到了林少皮肤温热的气息,像毒蛇的信子阴冷地笼住了猎物,只需轻轻一点,一切就会归于平静。

郭幻城一掌,狠狠地劈了过去,带着一腔的畅快,十足的力道,百般的内劲,千分的狠虐。就这样一掌,劈在了,空气中。

余霞似锦,浸红了古城。两袭白衣之间,依旧一步之遥。郭幻城手悬在虚空中,像傻子一样盯着林少,林少依旧侧着身子,看着鏖战中的郭芒。仿佛两人的位置从未变动过。

郭幻城的心沉到了屁股底,他甚至没有看清林少究竟什么时候动的,这妙到毫巅的距离让两人恰好保持了刚才的姿态,一丝不差,还是仅仅那么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遥,也不比天边的晚霞近上多少。

郭幻城默然,低头,拂袍,从两肋边各自取出了一样兵刃、两件极其古怪的兵刃、守护天水城年轻一代第一人名誉的兵刃:一件黑索连着的血色铁莲花,一件圆柄方口燕弧状的铜色刀刃——飞索莲花和金错刀。正九门偏九门之外,江湖中最难练的二十八门诡道兵刃,竟然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了两件。

郭幻城深吸一口气,抖落白袍,弯腰,沉身,暴起,比刚才快上一倍的速度卷向林少,左手的飞索莲花幻成了一片片业火红莲,右手的金错刀荡出了一道道浮光掠影,在红霞下挥洒出淡绯如远水桃花般的色泽,带一点眷念的牵挂、一点浓艳的风情,却漾起一股幽怨的愁思,像残红一般叹惋,像梦影一样寂谬。

左手莲花,右手刀影,郭幻城飞舞的双刃幻成了一场大梦,要把林少网在这梦境之中。梦里花落,知多少?

林少动了,闲庭信步地动了,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随风飘荡,又如骇浪中的孤舟随波逐流,全身上下看不出丝毫的力道,连衣诀也不曾因逆风而抖动半分。

林少大梦潜行,浮游天地钟灵间。郭幻城的梦如何困得住鲲鹏逍遥的林少?林少只是随意在迈着步子,一步,两步,似魔鬼的步伐,在郭幻城的左手莲花和右手刀影之间含笑着拈花弄影,一圈二圈,似微笑的魔鬼,在围着有趣的事物打量。郭幻城的步伐已彻底迷失,像无头的苍蝇随着林少的身影不停地变幻着姿势,脸上已然一片死灰之色。他的梦,困住了自己——他根本停不下来,否则下一秒这两把兵刃会毫不留情地砸到自己身上,他只有不停地挥动着,让兵刃飞,努力奔跑着,让这场梦继续下去。梦醒,便是死。

郭眉在一旁仿佛呆了,作为家族荣耀的四哥:郭幻城,之所以称为山岭巨人,是因为他是郭家未来的擎天玉柱,是要将家族背负于一身的巨人。在郭眉的眼中,四哥是她最大的靠山,最厚重的背影,最敬爱的兄长,最高大的男人。

而眼下,那个白衣少年只是轻轻地迈着步子,时快时缓,缓时轻松写意,快时破碎虚空,就将她心目中无敌的四哥画在了牢笼之中,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兵法有云:倍则战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林少可以做到围而不战,轻功至少在郭幻城十倍以上。

郭眉捂着了嘴,她开始害怕,害怕心中的巨人就此轰然倒地,害怕家族的荣光就此烟消云散。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任性,后悔自己的虚荣——这世上没有人能永远罩着你,如果有,那一定是在梦里。

郭幻城颓然地闭上眼,疲倦的双腿开始颤抖,僵直的双臂开始发麻,他的梦,快醒了。郭幻城的内心突然一阵轻松,这些年,他太累了,他也只是个少年,却要将家族的一切抗在肩上,背负着其他人的梦想去前行。他是个矮子,却要被当成巨人,这很搞笑,太他妈搞笑了。

“不要”随着郭眉一声凄厉地悔恨声。郭幻城的铁索莲花脱手飞起,锋利的莲花刃伴着漠然地呼啸声旋向自己的主人。风声喊声呼啸声,声声入耳,郭幻城抬头,望天,笑了,好一片寂寞的晚霞。

喊声止了,风声歇了,呼啸声消失了。梦醒了,唯有笑着流泪的郭幻城和两根修长手指夹住了铁索莲花的林少,含笑的林少,侧着身子的林少。

真如同一场梦,还是同样的距离,同样的一步之遥,同样侧着身姿的林少。

“对不起,我还是不太习惯和陌生人打架”迷之尴尬的羞涩语气,落在郭眉的耳中,却像天籁一般动听,这该死的瘟肉,这该死的温柔,郭眉忍不住流泪了。

倍则战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这边十则于郭幻城的林少画地为牢,围住了郭幻城;那边一怒出拳的郭芒有倍于郭红日的力量吗?

也许没有,但郭芒就是郭芒,光芒的芒,拼到第五十六拳的郭芒,眼中竟然真的乏出了逼人的光芒。这个小小的古城少年,邋遢的衣裳,鲁莽的面容,落拓的身姿,颤抖的右手已然不能再战,那,又如何?狂喝声中,左手,一拳挥出,啸成了一股不羁之气,凝成了一道不屈之色,荡出了过往岁月在胸中积郁的不平之心。一拳,对双拳。铁骨铮铮的郭红日被傲骨不屈的郭芒一拳轰飞了出去,砸在了文庙前的石狮上,撞下了一地灰粉,尘埃落地,胜负分晓。

这不是一场实力上的胜利,郭红日知道,林少知道,郭芒并不知道。他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还会这样——世人骗我、轻我、笑我、贱我,于我何加焉?世人欺我、打我、揍我、抽我朋友,我便干死他。

所以,他是郭芒,一步就可以跨到林少身边的郭芒,要知道,这一步之遥,对有些人却是咫尺千里。

忍不住大笑的郭芒把颤抖的右手背到身后,一步跨到林少身边,左手搂住林少的肩膀,豪气云天道:“看到没?这才是男人之间的战斗,谁持久谁更硬谁才是真男人”。

林少肩膀被郭芒抖得像案板上的软肉,这种小鸟依人柔弱无力的姿态落在李慢慢眼中,忍不住打了个尿颤,现在的年轻人,说出手就出手,说“攻”就“攻”,真让人难“受”。

两男一女,三个人,走了,带着一场悲伤逆流成河的梦境,离开了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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