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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满城风雨近重阳

江山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抖了抖肩膀,起身端坐片刻。

窗外天气阴沉,不见日头。江山伸手在书案下捣鼓出一件漏刻似的物件,通体琉璃透,上下各为半球,中连纤管,细沙缓缓而流。这玩意儿名为沙钟,乃是弥夜国所造,比之汉唐国的传统漏壶不仅小巧精致许多,而且设计更为合理,记时时长为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江山也是在天水城鬼市淘来的,花了二两银子,除去山河图,算得上最大一笔开销了。每日正午重置后,搁在书案底下。遇到天时不清时,便拿上来看看。

岁月如流沙,落下,就再也无法回头。

想到再过一载多,便已是而立之年。江山心惊胆跳,不敢多看,匆匆扫了一眼沙钟的刻标,又塞入了案下。

辰时末,竟然比往常迟起来一个多时辰。江山推开一扇小侧门,拿着抹布,端着隔夜茶水,在小弄内开始漱洗。小弄狭长、暗沉、潮湿,脏兮兮的,两侧满墙的青苔,杂草在墙角、墙头不修边幅的随意生长,几颗瘦弱的小树病怏怏靠着破瓦墙,和青苔、杂草连成一片,仿佛在竭尽全力活着的日子里相依为伴。

江山低头漱洗,余光穿过弄堂的口子,瞥到脚步纷踏,走了不少人过去,耳边传来喧闹声响,有人在呼喝,有人在鼓掌,甚是吵闹。

漱洗完毕,江山拉门回去,拾掇了一下屋子,整理衣冠,掀开门帘,刚走进店面,便吓了一跳。只见店门口、柜台前围了一圈人,仔细看去,竟然都是十七八的妙龄少女,林少站在柜台内,面含微笑,不停地递着笔、墨、纸、砚,口若悬河,舌聊群芳,居然能做到左右逢源,雨露均沾。

江山口呆目瞪看了半天,林少不急不躁招呼完最后一个妹子,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对着一大堆铜板,两眼放光,拿手背边推边数,口中念道:“一百,二百,三百...”。

江山呐呐问道:“这...这什么情况?”

“不知道呢”林少答了一句话,突然断了思路,忘了数到多少,恼怒地回头瞪了江山一眼。再不理会对方,重新开始数,一口气数完,拍拍手哈哈笑道:“一共一千六百八十文,发财喽发财喽”,手舞足蹈,差点一屁股从椅子翻落下来。

“一千六百八十文?”江山又傻了,这几乎是他平时一个月的毛收。不仅又问道:“怎么来这些人,还都是女孩?”

林少乐呵呵把铜板纳入抽屉,大小分开,排地整整齐齐,头也不抬,随手指了下雀喧鸠聚的学院大门,那儿围着里三层、外三层,比坊市打折季还要热闹。林少道:“你那破床太硬,睡不熟,早间起来,便开了店门,坐在椅子上透透气。不知为何,学院门口突然就喧哗了起来,人越来越多,正准备过去凑个热闹,店里进来个妹子,要买纸笔,我就拿给了她。一眨眼功夫,这妹子又回来了,带了好几个女孩,也要买纸笔,买完以后就站那和我聊天,问我姓名,哪人,又问什么职业,收入如何,买没买房子,家中有无良匹宝马,为何流落至此之类奇怪的问题”

“你怎么回答的?”江山好奇道。

“如实回答呗”林少摊摊手:“我说帝都人士,混帮派的,职业砍人,收入不清楚,定期领取千把两银子,帮派分了房,房子多大不知道,有几间屋比较偏从来没去过,宝马没有,太慢,一般出行只坐飞鸟。来这里只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洗涤心灵,邂逅那山,活在当下”。

“然后呢?”江山隐隐约约知道为何了:年少多金颜值高,雅痞相兼气质好。武能提刀浴血拼,文能脱口小清新。这样的江湖不良少年,在青春少女的眼中最是光芒万丈。哪怕被一堆人追着像条野狗似的落荒而逃,她也会眼弯如水:“跑都跑地那么帅,我真幸福”。

林少笑道:“然后她们又和我谈论起什么诗词歌赋、人生哲理,机智如我,便顺手把你写的那些破诗词一股脑卖给了她们”

江山晕了,打眼四看,发现店中笔墨纸砚竟然被卖了一小半出去,自己闲来无病呻吟的诗句堆积落灰随便搁在一角,现在业已空了。突然想起一问题,问道:“你知道这些东西卖价吗?还有,这堆破诗词文章也能卖?如何卖的?”

“我哪知道”林少无所谓道:“随口报的价,一只笔八十文,砚台二百,诗词一张四十,五张起卖,是不是卖亏了?”

江山张大了嘴,简直可以吞下一方砚台。林少以为真卖亏了,抓抓脑袋,不好意思道:“薄利多销,走量才是最潮流的经营方式嘛,你要学会变通”。

江山喃喃道:“我是想薄利多销,可你这是打劫啊”,心中寻思:现在的女孩消费能力太恐怖了,这种溢价也能接受,实在叹为观止。最令人惋惜的还是林少,明明可以靠实力吃饭,却偏偏卖脸。

“咦,听你的口气没卖亏,还赚了一笔喏?”林少晃着脑袋问道。

江山苦笑:“岂止没亏,你这么卖几年,我就是古城首富了”

“看来卖笔还真是有前途”林少两眼又开始放光,奸商天赋展露无疑:“书呆子,我给你合计合计啊,一天一千六百八十文,一年按开门三百天来算,便是五百两银子左右。老板加员工共一人,店面是祖宅吧,利润三成有吧,哇,一百五十两,完爆郭芒那厮十八条马路啊”

江山被逗乐了,没好气道:“大哥,我这小店一个月正常毛收也就不到二两银子,利润就算三成吧,一年七两银子净收撑死了”

“这么点?”林少顿时泄了气。

江山笑道:“不少了,在古城,一个普通四五口之家一年开支也就在六七两银子”

林少往日从来没有和人聊过这些最底层的市井杂事,尤其关于生活开支方面。兴致颇浓,连连追问:“郭芒那厮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吧?叶老鬼呢?李慢慢是不是富地流油?”

江山歪着脑袋,斟酌道:“没怎么想过这问题,不过粗估一下,郭芒一年可能比我少点,大概五两银子左右吧;叶刀头是吏,他收入比较复杂,不好说,总体应当不超过十两;李慢慢赚地是多,不过不稳定,有点望天收的意思。整个古城,寻常人当中,学院先生收入是最高的,嗯,对了,捕快收入其实也不错,主要朝廷有缉贼红利,赶上五爷这种有能耐的捕头,精明能干,破案如神,底下人跟着后面打打酱油也能分红利,所以别看五爷脾气不好,手下可个个都追随地紧呢”

林少又大惊小怪“哇”了一声:“那五爷岂非是一女土豪?”

江山点点头:“五爷是捕头,俸禄本来就高人一筹,加上缉贼红利,一年约有三十两吧。不折不扣的有钱人,嘿”

林少嬉笑道:“又是捕头,又是土豪,谁要娶了五爷...”,说到此处,突然心口一麻,竟宛若针扎了一般,一股从未有过的失落,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堵在喉间,一句玩笑的言语卡在那儿,再也吞吐不出。

突听得耳边一人怪笑道:“谁要娶五爷啊?”,迎面跑来一满头大汗的魁梧男子,腰间挂着钢刀,正是叶老鬼。

叶老鬼气喘吁吁,斜眼看了下江山:“你准备娶五爷了吗?”

江山吓得一把捂住叶老鬼的嘴,弄了一手汗,期期艾艾道:“叶...叶刀头,你可...别胡说,我们只是...只是...寻常朋友,五爷对我很照顾,你可...可不能污了她的名声”

叶老鬼挣巴开江山的手,端起柜台上一杯茶便饮,林少连拦都没得及,便眼睁睁看着叶老鬼把自己刚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只得又回屋重倒一杯。

叶老鬼抹了一把汗,大大咧咧道:“扯淡,男女之间哪有什么朋友!你要不是睡过她,就是准备睡她,别无其他可能”。叶老鬼言谈粗鄙,又极具市井哲理,弄地江山满脸通红,不知否认好,还是争辩好,干脆默不作声。

正好林少端茶出来,叶老鬼毫不客气一手接过,瞥了瞥两人,又猥琐一笑:“难不成你有断袖之癖?如此说来,男女朋友倒有可能。对吧,林少”

林少翻翻白眼:“老鬼,你可以怀疑我的取向,但不能侮辱我的审美”

两人一唱一和,把江山促狭地够呛。

江山扛不住两人一顿狂轰滥炸,连忙转过话题,指着学院大门围着的一圈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老鬼眉毛拧起,放低声音,骂道:“妈的,别提了。清早时分,突然传出一则小道消息:说杀高先生的凶手,就是那个死了的银衣人,叫什么赵双廷,本是汉唐国江湖中人,却不知为何成了异族走狗,专门用以暗杀汉唐国硕学鸿儒,断我文化,以绝道统。这消息很快在学院学子当中流传开来,造成轩然大波,现在个个情绪都很激动,在校门口公开评说,痛斥异族凶残和朝廷无为,甚至檄文都贴出去了。围观百姓越来越多,衙役分了三拨,维持秩序,易西席正在和学子们交涉,好像也被臭骂了一顿。我赶快来弄碗茶喝喝,一会就轮班了”。

林少心中一动,这个造谣的手法很是高明啊,九真一假:名字没错,异族走狗没错,杀手也没错,至于什么“专门用以暗杀汉唐国硕学鸿儒”就胡扯了,但“断我文化,以绝道统”这八个字在以文为本的古城可谓心口一击重击,显然就是冲着挑拨学生情绪去的。

“此事汇报胡大人了吗?查明消息真假是首要”江山问了一句,提醒了一句。

“早汇报了,五爷和汪典史已经带着画像和卷宗去悟阳城刑部分府司确认,选了最快的马匹,揣着胡大人的亲笔书信,蓝知县是胡大人挚友,他出面,一切手续就简,应当午后就能传回消息”叶老鬼正经起来也是条理清晰。

江山担心道:“真是谣言自然好办,若非空穴来风,恐又是一次不啻于地动的波澜啊”

茶未凉透,叶老鬼便一口饮尽,紧了紧腰间的钢刀,未再说话,别了两人,直奔出去。

天色愈沉,山风拂衣。

“快重阳了吧?”林少托腮望天,问道。

“大后日便是”江山拢了拢袖子,微有凉意。

一片花瓣,飞过。一滴冷雨,跌下。

金风,细雨,纷落,洒出一片绯红,宛若水墨,在千年的古城之中倦媚地铺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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