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然已经谈妥,当晚又是一场盛宴。
李睿德如今明面上的身份乃是耶律大石的特使,晚宴的主角自然是李睿德。而王叶只是中间牵线人而已,所谓新人娶进房,媒人扔过墙,此乃人之常情。
童贯不仅亲来劝酒,言语间颇有赏识之意。见到李睿德似乎不为所动,童贯便命下面谋士、武将纷纷前来敬酒,多多亲近。
实在是看着李睿德今日的表现,有勇有谋有机智,确有几份诸葛亮舌战群儒之意,童贯这下爱才心大起,正欲要收为己用。虽然眼下不便开口,却也不妨先做铺垫。待到耶律大石归降之后,其职亦不过一知府而已,又何德何能用此大才?想必李睿德也不甘于一府的佐贰官员。到时自己便可下手挖墙脚。
在宋国这边,王叶如今正巴不得低调到底。除了与童贯及李睿德敬酒外,王叶便只悄悄的坐在角落里,但喝酒吃菜,打量着众人。看了一圈,却没有赵良嗣这货的身影,想必这货如今负气,不肯出席。
陡听得旁边椅子一响,一个巴掌轻轻的在自己肩头拍了一下。
王叶回头看去,却正是马扩,当下便要站起见礼。却被这货强拉着坐下,开口道:“足下何以藏拙至此?”
听得此话,王叶浑身汗毛倒竖,难道被这货看穿了?果然小瞧了天下英雄。脑中已是急速转动,转眼间便已思得一计。当下便开口道:“大人何出此言?”
在座众人之中,唯有王叶官职最低,且为新人,自然见个人就得称呼大人。
马扩放开王叶,从怀中取出一个酒杯,取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满,呼的一口就喝了下去,然后扯过旁边的一双筷子,抬头问了下王叶:“这筷子可曾用过?”也不待王叶回答,便扯过衣襟擦了擦,大口开始吃喝起来。
王叶到是被这货不按常理出牌的思路给怔了一下,陪了其一杯酒后,便继续开口问道:“方才大人此言何意?”
马扩充耳不闻,一手拿过酒壶,对着壶口便开始痛饮,一边筷子乱戳,胡吃海塞起来。这桌子原本就隐蔽的很,再加上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入宣帅法眼,实在不行,坐在明处,能入宣帅肉眼也行,故此桌上本就小猫两三只。如今见到马扩这货独霸酒壶,口水乱飞,剩下的二人也便借机避开了去,桌上便只剩下二人。
王叶正要再度开口,马扩却抢先开口道:“本官文才平平,武艺平平,唯一得意者。”这货接着用筷子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继续开口道:”便是这双眼睛,从未看错过人。”
不待王叶开口,马扩又接着说道:“你虽很少开口,每次开口却又能恰到好处。上次初相见,你只开过一次口,却一口便实锤了招降耶律大石之策,看似无心,其实有意。此次,你也只开了一次口,又是一剑封喉,一席话便将赵良嗣踢出局外。”继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马扩继续开口道:”本官不是瞎子,这些都看在眼里。”
闻得此言,王叶又是一身冷汗,强自镇静下来,正要开口试探。
马扩却又开口了,用筷子指了大厅内一圈,开口道:”这厅内诸人,我都能看透,诸人或求名,或求利,或想报仇,或想立功。不管如何,却都不过是棋盘中的棋子,都有来龙去脉。”筷子指了一圈,收回来刚好落在王叶的鼻尖前。马扩继续开口道:“唯独只有你,我看不透,我看不清你的来路,也看不清你的去意,你看来无欲无求,却又看来所图甚大。你坐在那里,渊渟岳峙,似乎在旁观,却又似乎一切都操控在你手中。”
闻得此言,王叶欲起身便要将计策发动。
马扩又把手搭在了王叶肩膀上,将王叶压回了座位,继续开口道:“你且放心。前面便已经说过,我文才平平,即便做谋士,也只能算中下而已。只知你可疑,却不知疑在何处。看不清你所想,猜不透你所思。即便我能,凭你之能,想必也能轻松遮掩过去。且坐下饮酒吃菜。”
王叶无奈,只得坐回位子,相跟着吃喝起来。
马扩一边吃喝,却又一边开口道:“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王叶自然是点头。
马扩便开口道:“我自幼学文,科场却一直未曾得意。转而学武,亦无所成。当年侥幸得了一个武举,也不过徒有虚名,当时参试者总共才三人。后来托家父余荫,方才进得官场。先是同家父数人浮海前往金国,求见阿骨打,欲定两国联手攻辽之盟,到是侥幸成功。第二次我又亲领数人再去金国。”
说到这里,马扩神色黯淡下来,略带害怕地开口道:“你可知我见了何人?”
某非这货有超能力?王叶便好奇的开口道:“大人见了何人?”
马扩苦笑着开口道:“完颜阿骨打!第一次出使,阿骨打正领兵在外,只见着吴乞买。这次总算见着了阿骨打。说出来亦不怕你笑话,初见阿骨打,我被吓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我只知其危险,却又不知道危险在何处。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条择人而噬的野兽。即便是人,亦必是禀天地之间戾气而生,上天降下此人,为得便是杀戮。”
停了停,马扩又继续开口道:“当时辽国仍然势大,即便在宋国来看,也是只能仰视的庞然大物。当时我便心想,这阿骨打虽然残暴,短时间内却也成不了气候,且不妨放去咬一咬辽国。又是上命难违,便强撑着与其定下了盟约,且送去大量军械。”
放下手中的酒壶、筷子,马扩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开口道:”直到回宋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数月之间,金人便已经连下辽国上京、东京两座大城。你可知金人在上京杀了多少人?整整七十万。东京杀了多少人?整整三十万。今后两年间,金人一路烧杀抢掠,一边飞速崛起,死难之辽人,当不下三百万之数。三百万条性命!且如今同我大宋相隔只有一座南京府,眼见着便要朝宋国杀入来。”
又是一杯闷酒,马扩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眼见着金人即将南下,我又才具平平,唯一之策便是武力平辽,吓阻金人。不过我也知道,此绝非上策,能吓阻的金人一日,还能吓阻得金人一世?金人必有南下之日。”
怪不得历史这货后来一意抗金,致死不改,原来是犯罪者的自我救赎之路。
马扩却又继续开口道:“正如对阿骨打一样,我虽知你可疑,却又不知疑在何处,直觉你二人必是同一层次的人物。我也不管你将来为官为匪,为王为贼,哪怕你谋朝篡位,也与我无干。我只求你将来能抵挡住金人,勿要使其南下,杀尽这万千民众,糟蹋这如画江山。”
王叶听到这里,便借机开口道:“不瞒大人,我也曾梦见过金人南下。”
马扩一把抓住王叶的手腕,着急开口道:“未知情形若何?”
王叶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汴梁周围百万户籍,除南逃者外,”
马扩手上用力,赶紧催问道:“其余如何?”
王叶吐出了几个字:“只活下来一十三户。”
马扩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开口道:“若果如此,吾罪通于天也!身死之日,又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厅内热闹的众人听得哭声传来,便纷纷举头看过来。
王叶心下大汗,赶紧搀起马扩往外走去,一边回头解释道:“马宣赞不胜酒力,下官自当扶去休息。”
到得户外,酒劲再加上伤心,马扩低头吐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对着王叶开口道:“既是我引来了这条野兽,便唯有用这条命去抵挡。我这条命不够,便用家人的命来填,家人的命不够,便用族人的命来填。今日我便辞行回乡,举族迁来燕地。金人若要南下,便得先杀我全族。我也知你并非诚意降宋,也知宣帅落入了圈套,也知道宣帅可能失败,只是不知败在何处,不知你留了何等后手。便权当此次为验证罢了。若你果真能胜了宣帅,便是天选抗金之人,我自当举族来投,刀山火海,不敢有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