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一直到姜摇再次念叨起口诀的时候,才终于退去。
姜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念起口诀,但当那种玄妙空灵的状态再度降临的时候,这个问题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夜,就这样过去。
随着清晨到来,行人渐渐增多,姜摇已经醒了过来,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时间,应该是在第一声公鸡啼鸣之后。
晨曦的光,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这一夜不该过得这么快,危机感的忽来忽去,让姜摇对自己都有些拿捏不定了。
“老妖怪”还是没有找上来。
街道很热闹,卖早点的铺子纷繁点缀,香喷喷的鲜肉包子,热腾腾的榨菜稀饭,油锅捞的葱香面窝,还有各种顺滑劲道的特色面食,每一家都秉承着祖宗传下的手艺,香味飘十里。
姜摇嗅着香味,视线不自觉望去。
以前,他可是做梦都想尝一尝这些早点,但从来都没有实现过,现在虽然不饿了,原始的欲望却无法掩埋。
“咕噜。”
细嫩的脖子上,喉结还只是冒出一点,此刻滚动了一下,姜摇扭过小脑袋,不再多看。
乞丐,一直是最底层的阶级,没有亲人,没有家,但有时候姜摇也会觉得,整座城都是自己的。
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尽量避开这些早点密集的区域,姜摇注意力开始落在那些“更新”了的垃圾堆上,就像往常一样,想找一些“宝贝”。
大多乞丐在这个时候都通过睡觉来抵抗腹中的饥饿,就算醒过来的,也绝对不会有姜摇这样充沛的活力,就相当于他直接略过了温饱阶段,领先同行一步投身建设发展中——没人会在这个时候跟他抢。
但姜摇没怎么去翻找,或者说……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虽是乞丐,却也爱干净,太脏的东西姜摇不愿意去碰,食物的问题也不需要考虑,身上这件小皮袄,算是这些天姜摇得到的最好的一件衣裳了,而今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再加上,脑子里还是时常浮现出“老妖怪”的身影,姜摇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等存在,但也能判断出,这不是一个乞丐可以染指的。
而他只是个乞丐。
七弯八拐,姜摇游荡到了一家大院前,心有所感抬头一看,只见匾额上三个苍劲字体,龙飞凤舞地挥洒着。
欧阳府!
这是凉州城名气非常大的欧阳先生的书塾,教出了不少高士大儒,很多在凉州城有些底蕴的门户,都会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念书受教。
“要是我也能向别人那样走进去上学,该有多好……”姜摇眼睛眨了眨,泛着波澜。
院门前有两个守家奴仆,一人对着姜摇轻嗤了声:
“哪来的小叫花子,别处要饭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
姜摇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愤怒,但没敢反驳,低着头赶紧朝着一边逃去。
老远还能听到身后传来两人的嗤笑声,很微弱又很刺耳,姜摇赶紧转了个弯,让自己彻底脱离那两人的视野。
绕了几条路,又回到欧阳府的旁边,但这次是侧墙,姜摇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浮现一抹狡黠。
院墙角有一棵老树,一截枝干伸了出来,搭在墙上,姜摇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便两手作勾扼住墙上不规则的两个凹槽,然后动腿,同样是找那种能落脚的点,很轻松就窜了上去,攀住树枝,绕着墙上一转,就翻进了院子里,整套下来非常娴熟。
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这是偷师学艺,毋庸置疑,连眼馋了整个童年阶段的鲜肉包子也不愿意偷的姜摇,对此却说不上来理由,也不愿意说,他只是真的很希望可以学到知识,渴望更大的世界。
如果真要讲究个所以然,且当做一个小乞丐潜意识里的追求吧,当然了,姜摇是讲不出这样有内涵的话的,至少他不明白,什么叫做“追求”。
“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大屋里传出文绉绉的声音,粗糙的声线中带着高亢,姜摇心中一动,听出说话这位正是那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叫什么,姜摇不知道,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蹑手蹑脚探到了后门外,缩着身子在那里听了起来。
“什么叫善小,什么叫恶小?”姜摇边听边歪着脑袋想着。
“呸!”然而没多久,一道刻意压低的轻啐声,便从屋子里传来。
姜摇身子颤了一下,从后门往里望去,但又努力藏着眼神,怕对上里面之人的目光。
只见后门靠墙位置上,一个唇红齿白、很是俊俏的小少年,正打量着这边,显然注意到了姜摇,眼眸里带着一丝凶狠和警告,以及最浓烈的鄙夷,当即让姜摇心里浮现惧意。
姜摇压着身子往边上挪了几步,同时蓄着力,一旦觉得不对劲,可以立马逃走。
好在,屋里念文章的声音始终如一。
等了半晌,发现虚惊一场后,姜摇松了口气,但没敢再接近了。
后门边上,朱宏匍着身子想要尽可能捕捉姜摇的身影,但最终还是没看到,不得不又端起身子,生怕欧阳先生注意到自己开小差。
心里却很是不爽,那小叫花子又来了!而且他看到了什么……那小叫花子穿着的不正是他前些天染了点油渍丢掉的那一件吗?
往常这种丢掉的东西,被那些低贱的乞丐叫花子捡去,朱宏都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种优越感,但门外那个小叫花子可不是一次两次来偷听课了,这次还穿着他丢掉的衣服……朱宏越想越来气。
屋子前,欧阳先生一边朝这边走着,一边捧着本书念,几步之后,转身回头。
趁着这个点,朱宏捅了捅前面。
前面的人叫袁不凡,此刻往后靠了靠,手里的书抬高几分,刚好到可以挡住嘴的位置。
“啥事?”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死爹娘的玩意儿吗?他又来了。”
袁不凡注视了欧阳先生背影几眼后,这才回头瞟了瞟门外,又瞟向朱宏。
“所以……”
“我最见不得这些臭要饭的,小小年纪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死爹娘的还跑来听书,你是没看到,他还捡了我前些天丢的件衣服,看着真特么晦气!”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魏家前些时丢了件几百年历史的玉佩,好像就是在外边,被个叫花子顺走了,魏信刚跟我说这事,等会儿把他也叫上呗。”
“你看我就说吧……行,叫上魏信,不过得快点,那要饭的比谁都贼!”
朱宏眉毛一扬,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欧阳先生忽然看了过来,吓得两人连忙住口,袁不凡身子倏的一下摆了回去,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
后门外的姜摇,对两人的谈话一概不知,还沉浸在欧阳先生的教学海洋中,靠着自己微薄的底蕴,去吸收那些似懂非懂的知识。就像刚识水的孩子,虽征服不了大海,却无法阻挡心中的热爱。
“完了?”姜摇抬了抬头,发现欧阳先生的声音止住,同时屋中有些许杂声传来。
反应了两三秒,姜摇果断站起身,但声音很小,向着原路离去。
没过多久,朱宏为首的几个人快速跑了出来,直接向着姜摇原本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人呢?!”
“已经走了?”
袁不凡找了一圈,回来对着朱宏摇了摇头。
“朱宏,你俩找我出来就扑个空啊。”旁边一个少年抱怨,正是魏信。
“这死要饭的不是第一次来了,你难道不烦啊!”朱宏撇嘴,没能截住姜摇,他也有些恼怒。
“欧阳先生讲课,谁敢说别的?”袁不凡道,“咱为个小叫花子可犯不着动肝火。”
“我就说这些死要饭的一个个贼精贼精!”朱宏咬牙道。
“正门肯定不可能放他进来,只有可能是翻墙,西面的墙角有棵树,比东边好翻,我弄几个人这几天蹲一下。”魏信想了想,说道。
“别,别,”朱宏打断道,“这些死爹娘的一个比一个精,书塾里安排人多半会被看出来,而且事情要是闹大了,欧阳先生肯定不会让我们处置的,顶多训斥几番,将他驱赶出去……我看这样,咱们这几天多出去转转,这么大个城,找个人不容易,找个死要饭的还不简单吗?”
说着,看向魏信。
“也行吧,反正我爹最近管得严,没啥乐子可找的。”
朱宏又看向袁不凡,后者也同意了下来。
大街上……
“书上的大道理真多。”姜摇回味着欧阳先生方才讲述的内容,每次偷学完之后他都有这样的感受。
依旧和往常一样,有很多东西都是他听不懂的,什么生存大道啊,人生哲理啊,姜摇都难理解,但还是让他觉得很充实,就像饿汉吃到了粮食。
相比较欧阳先生教授的高深大道来讲,很多粗浅的道理,姜摇就非常领会了,偷师学艺毕竟是站在道德之外的一件事情,姜摇再怎么喜欢,也知道去的次数多了肯定会出事,因此频率很低,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别说欧阳府了,就连周边街道都没有涉足过。
值得他庆幸的是,这么大个凉州城,教书先生自然不止欧阳一家,虽不是个个都能下手,可还是有那么两家,姜摇早已有经验,去不了欧阳家,这两家自然要光顾一下。
城里的繁华,让姜摇对“老妖怪”的悸动也舒缓了不少,唯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缩在院门下,内心深处才会生起一些负面情绪。
这时候,姜摇就会念叨起那段口诀,一遍又一遍,让自己进入那种空灵的状态中。
日与夜交替,一晃就是十来天,一切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直到这天,当姜摇一如既往漫无目的走在街上时,却迎来了几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