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冥界。
哈迪斯站在冥王神宫西南角一处高高的露台上,手扶栏杆俯视着他的死者王国。
他身穿漆黑的长袍,头戴暗金王冠。长袍形制简单,并没有太过繁复华丽的裁剪,只是用暗金的丝线在袍身绣出水流、星辰、花叶的抽象图案,象征着冥河,地下的财富,以及从地下赐予地上的丰产。这正是他所掌管的。
真理田园一眼望不到边。
灰色的平原没有起伏,没有隔断,平坦单调宛如凝固的水面,宛如倒置的天空。
死者的世界无需景物,无需色彩。这里不是最终的安眠之地,这里只是所有灵魂走到必然的终点之前,短暂停留的一处驿站。
当然,停留在这里的灵魂,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怎样的状态。
没有凝实的形体,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自由的意志。浑浑噩噩,丧失自我。不识时空的流转,不懂他我的分辨,也不知道所有这一切,什么时候结束。
但是,它们都明白一点,那就是这一切终究会有一个结束。这是真理田园所有灵魂的“共识”,是冥界群体意识最根深蒂固的一个“信念”。
这一切终究会有一个结束。不知何时到来,但一定会有。它们不会像这样永远浑噩下去,它们终有一天会解脱,会迎来那最终的平静。
这样的“信念”,让真理田园的灵魂保持着温顺和服从,接受冥王的统治,践行冥王的意志,守卫着真理田园,守卫着冥王神宫,乖乖呆在冥界,从不侵扰人间,平静地等待着解脱的到来。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真理田园的灵魂,似乎正在失去它们的平静,莫名骚动起来。
灰色的平原上处处爆出血光。有杀伐的意味从那血光中传来,似乎能听到无声的呐喊,似乎能看到无形的钝矛断剑,被肢体残缺的人影挥舞,反抗着,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一切,却又不知能逃到哪里。
“冥王大人,东边那一队代蒙武士败退回来,那里出现了一个白银时代的半神英雄,他的残魂煽动了数十万幽灵,普通的代蒙武士无法镇压。”
苍白美丽的幽冥宁芙俄尔菲涅站在露台口禀报道。这一段时间冥界处处爆发幽魂的骚乱,她作为守卫冥王神宫的幽冥宁芙的首领,协调镇压事宜,忙得焦头烂额。
卑微低劣的幽魂的骚乱,自然不必惊动真神出马,普通的代蒙武士就足以应付。不过出现了半神英雄的残魂,就比较棘手。
俄尔菲涅本想自己出手。她是冥界五大冥河之一痛苦之河阿刻戎的妻子,虽为宁芙,实力已经接近真神。一个白银时代半神英雄的残魂,她自信可以解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用惊动。
但是她又想到,他们的冥王大人一向谨守职责,做事一丝不苟,从不敷衍了事。这次幽魂骚乱,也一直用心关注。出现了半神英雄的残魂,聚拢了数十万幽灵,这阵势比以往都大,应该禀报冥王知道。
于是她就来了。将消息说完,就沉默地等候,露台上一时寂静。
哈迪斯没有立即答话。看着灰色平原上处处爆起的血光,宛如一片了无生机的盐碱地突然开出了鲜艳的花朵。他沉默片刻,简单地说了一句:
“我去看看吧。”
俄尔菲涅既不惊讶也无疑议。无声地行礼,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队幽冥宁芙在俄尔菲涅的带领下回到露台。她们身穿白衣,手持苍白火焰的火炬,围拢在哈迪斯身边。
露台外,一辆幽魂战马拉的暗金战车平稳地悬停在空中,哈迪斯登上战车,俄尔菲涅为他驾车,其余宁芙飘浮在战车周围,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向真理田园东边某处飞去。
那一处血光最盛。
深沉的血色,已经弥漫成绯红的浓雾,浓雾中不时有凌厉的红光乍现。这红光红雾当然不是真的血,幽魂无血。这只是厮杀的灵魂爆出的能量,其中蕴含着灵魂残存的情感与意志。深沉的血色,昭示着愤怒,不甘,凶悍,暴戾。
暗金战车划过冥界的天空,片刻就来到血光和红雾的上空。
远看只是一点,靠近才发现,已经是一片蔓延极广,大湖一般的浓重绯红。这绯红侵蚀着周围的灰色,骚乱的幽魂与尚未脱离冥界控制的幽魂在边缘处厮杀鏖战,不时有绯红黯淡下去,但更多则是灰色被淹没,变成新的绯红,壮大着骚乱幽魂的阵势。
俄尔菲涅将暗金战车停住,举起手中火炬,就要率领幽冥宁芙施法镇压。
哈迪斯却举起右手阻止,说了一句:“你们呆在这里。”就走下战车,朝血光红雾的中心缓缓降落下去。
中心有一团最浓重的血雾。其中一个高大的人影,形体残破,断了右臂,左腹一个大洞,穿着破破烂烂的皮甲,左手提一柄断剑,剑身厚重,虽断却狰狞,这人影也虽残却凝实,五官腐烂却清晰可见,没有了眼睑的双眼中透露着深深的疯狂。
它发现了凭空降下的哈迪斯。张开腐烂的嘴,无声地大吼一声,高高跃起举起断剑向哈迪斯劈来。
在它脚下,更多人影聚成山峰托住它的脚,支持着它,将它送上高高的天空,将力量赋予它,助它劈出惊天动地的一剑。
就像一幅压抑的油画。灰色的背景下,黑色的冥神自高空降临,血红的残魂聚集成山,托起它们残破的王,向神劈出疯狂的一剑。
然而,只是残魂而已。再疯狂,再凝聚,也只是残魂。
哈迪斯伸出右手凭空按下,血红的山峰顿时崩塌。一众残魂像被劲风吹过的灰尘,干干净净地消失。而那高大的人影,像被飓风裹住,被无形的风刃千刀万剐,挥剑的右臂撕成碎片,残破的身躯从左腹的大洞处断成两截,双腿被绞烂,只剩上半身一截人棍,镇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哈迪斯落在它面前,看着它没有了眼睑的疯狂的双眼,平静问道:
“为什么反抗我的统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