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吕璟兴致不高,一直留在铺子中读书和照看生意,外出的事情大多交给了吕方去做。
深沉的夜色将整个郴州城渐渐吞没,东西街和乌石矶最先点起灯火,连绵不绝,如一条条灯火巨龙,将整个城市盘绕。
吕家豆腐铺内也是烛光明亮,今日里闲来无事,吕璟就邀请了刘赟前来吃饭。
亲自下厨炒了几道小菜,搭配上几两黄酒,两人接连推杯换盏,宋朝黄酒的度数虽说不高,这么一会也头脑昏障起来。
吕方在一旁照料生意,正想劝少爷少喝一点,忽然看见店门外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徐徐而来,已经进入到吕记豆腐铺内。
老的那个五十上下,容颜俊美,一身衣衫朴素,却整洁无比,沧桑而又高洁的气质显露无疑,看起来甚是不凡。
小的那个不过十七八,眉眼通透,却是个有些傲气的少年郎。
“店家,我和老父来这郴州城中听说这青方后慕名而来,可不要让我们太失望。”
吕方微微一笑,一边请两位客人坐下,一边回应道:“莫要说在郴州,就是出了这里我们吕记豆腐铺也是鼎鼎大名,断不会让两位白来,还请稍待。”
说完吕方就自去后院忙活,那少年人应了一声,和老父在一侧落座后静静等待。
这边吕璟和刘赟两人却卯上了劲,就着炒菜将几罐黄酒统统下肚,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大郎,不是当哥哥的说你,琴筝姑娘既然爱上了你的临江仙,为何要拒绝人家好意?”
“此词本就不是小弟所作,何必唐突琴筝姑娘,倒是子善兄......”吕璟刚想解释,发现刘赟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桌面上,鼾声如雷。
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呼喊了吕方将刘赟挪去后院休息,吕璟正收拾碗筷,忽然听得那此前到来的少年人开口道:“你可就是他们互相称颂的少年才子,青山君?”
吕璟愈发尴尬,当日里他明明言明了临江仙非自己所做,谁知后来这事情传出去就变了味,也不知道是谁刻意散布,硬是将其安在了自己头上,还得了个青山君的名号。
当下只好告罪一声,向那客人大致解释了始末,少年人听说后微微一笑不再发问,那老人却忽然开了口。
“少年郎,老夫有些好奇,你们家这烛火为何不用修剪仍旧能够明亮燃烧?”
吕璟当下便笑着为老人解释了番,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古代的烛火大多用一根棉线作芯,这样便很容易歪斜扭曲,需要不时用剪子修剪,便有了剪烛一说。
吕璟重生后嫌麻烦,便将后世的办法学来,以三根棉线交错缠绕,这样烛芯便能更加稳定。
“肯用心,有些意思。”老者听后满意点了点头,随后继续开口。
“老夫观你所读之物为《管子》,为何不习孔孟之道?”
吕璟犹豫了一下,吕方在这时恰好也将热腾腾的青方盛上,便顺手一指,回应道:“各有所爱罢了,就好比我家店中的这青方,有人嫌其初始气味难闻,但也有人爱之如命,每个人的喜好都是不同的,小子觉得管仲之术更加有用罢了。”
“有用?四书五经皆是圣人之言,其中自有大道,怎生到了你这里竟还比不得这等杂乱之书?”老者还未开口,一旁的少年人竟不知怎地来了脾气,开口语气不善。
吕璟面色一阵变幻,《管子》本就是自己最钟爱的古代书籍,其内奢靡和治国两篇更是率先阐述了经济战的雏形,如今却被这少年人说成杂乱之书,当下心中也来了火气。
“若是照公子所言,我大宋朝不乏鸿学大儒,为何屡屡被西夏、辽国等蛮夷欺辱成这般模样?”
刚刚回返的吕方一听这话,冷汗顿时就留了出来,上回少爷因为那标点符号和一个老书生争论了起来,其后可没少被人说闲话,这次直接上升到对儒家的质问上来了,这可是会招祸事的!
当下便准备出言阻止,谁知那少年郎竟冷哼了一声,开口道:“荒唐!孔孟之道方是治国之要,辽国、西夏不过皮芥之藓,只要正本清源,恪守祖宗法度,一切自可迎刃而解!”
吕方叹息了声,这下想拦也拦不住了,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
果然,听了那少年人的话语,吕璟心中当下便是怒火沸腾!他虽然对于大宋朝的几次变法也有很多质疑,但不可否认,如今的大宋已经到了不可不变的时候,不变,便是亡国灭种之机!
“祖宗法度?若是恪守祖宗法度,我等如今都应该茹毛饮血,衣不蔽体!没有创新,大宋的夜间不会如此繁华,我等如今依旧要手捧竹简而读,这烛火便依旧要不胜其烦的去剪,这样的祖宗法度,守之何用!”
“荒唐!实在荒唐!”那少年人气的只喘粗气,眼前的青方也顾不得吃了。
吕璟也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伸手在面前的桌子上狠狠一拍,碗筷都被震翻了去!
“何为荒唐?小子读《管子》,创新这豆腐铺经营之道,惠及郴州城内上百闲汉,日后更将有成千上万人因之收益,难道不比你恪守祖宗法度要好?经世致用方是道理。”
满场皆惊,那刚刚不肯服输的少年郎这一刻却猛地沉默了,这吕记豆腐铺的兴旺他也有所耳闻,占得正是新奇之道。
身后的老者拍了拍他示意坐下,声音不徐不疾,却似有无边法度。
“老夫秦观,之前犬子秦湛多有不对,《管子》自有其道理,只是少年郎言语中污蔑大宋所有读书人,直言孔孟之道无用,今日若是讲不出什么道理,怕是老夫放过你,这天下的读书人也不会放过你。”
吕璟彻底呆愣在了原地,刚刚的劲头不知到了哪去,这老头说自己叫秦观?苏门四弟子之一,大宋文人界的顶尖人物?这下祸可是闯大了。
果然这酒不是个好东西啊,自己肯定是喝高了才这么把不住嘴。
眼看着秦观面上的冷意越来越浓,吕璟叹了口气,一边暗示吕方去找刘赟想办法,一边拱了拱手恭敬说道:“不知是秦学士当面,小子孟浪了,孔孟之道并非无用,只是更强于教化引导,在这真正做事上差了一点,需要其他学问来补充。”
秦观面色稍霁,听闻吕璟确定了儒家的地位,便也不再较真,对其之前所说革新反而有了兴趣。
“你刚刚说这青方的生意能够惠足成千上万人,可是虚言?老夫观你这店内可是没什么客人。”
吕璟摇了摇头,从柜台里取出账本,开始为秦观讲解起来。
自家这店铺主要做的是批发的生意,因此客流量不大,每天清晨都有上百闲汉来自己这里按照批发价格拿取臭豆腐,然后向外四散贩卖,最远的甚至能延伸到临近的桂阳监去。
一天销售的臭豆腐数量足有上万块,一份售价二十文,成本却只有五文,假以时日扩散开来,养活成千上万人不是难事。
“黑心商贾,如此低的成本,为何将价格定如此之高?”秦湛还想开口,却被老父挥手阻止了。
“即使如此,也难以惠及千万人。”吕璟一笑,将自己定下的代理章程一一讲述,根本懒得理会吹胡子瞪眼的秦湛。
读书读傻了,一笼蒸饼尚且要十文钱,利润也有四五文上下,自己这臭豆腐独一无二,二十文还贵?没天理了。
听完吕璟的讲述,秦观面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他跟随苏轼多年,自然对后者面对商贩的态度有所继承,心中却是已经肯定吕璟所说,这青方日后真有机会惠及千万,确实是为国献力。
但对于其创新方能救国却并不认同,小小年纪终究眼光有限,哪里知道变法将大宋折腾成了什么模样。
“能够好生经营这豆腐店,确实对大宋有利,此番叨扰,老夫父子二人便就此告辞了。”秦观起了身,付了钱后便径直离去了。
倒是那秦湛,颇有几分不肯罢休的样式,狠狠瞪了几眼。
“少爷,刘公子是醒不过来了,您以后可要小心些,当心祸从口出啊。”吕方来到了身边,目有担忧。
吕璟叹息了声,应下后便起身离去,心中却有些沉重。
其实旧党中除了司马光等极少数的顽固派,其他人也并非都是坚持一成不变的,苏轼和他的弟子就是其中的鲜明代表。
他们在最初时支持变法,属于变法派的行列,随后发现王安石步子迈的太大,又亲眼见证了大宋民间因为变法发生的种种惨剧,这才变得保守起来,成了旧党的一员。
严格来说,其实以苏轼为首的蜀党更加偏向于稳妥变法派,主张小修小补,也有其开明的一面。
可惜,如今的大宋非黑即白,党争加剧,秦观既然来了郴州,距离编管横州后再度贬雷州也不远了,最终病死在返乡的路上。
想到这些,吕璟心中就莫名有些难受,难道大宋真要在党争中耗尽元气,最后让女真那帮野人们将一切繁华摧毁?
吕璟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急迫感,或许他应该做些什么,才不枉费来这大宋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