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将要休息时,周处跑过来找韩谦禀告说晚宴后,通事舍人宋鸿忠引荐几名商贾,有意承接他们这次以及往后运入蜀都的大宗货物。
韩谦整理了半夜的川南僚人资料,正头昏脑胀,听周处禀报,好奇的问道:“昨天打了我们两棒子,今天就送甜枣来了?以他们的态度跟架势,怎么也得拖我们几天啊!”
通事舍人宋鸿忠是清江侯王弘翼的人,一点都令人不奇怪,此前将他们安排在南苑,起居行止都被主楼中人看在眼底,显然不可能是鸿胪寺卿韦群一个人刻意想为难他们。
毕竟清江侯王弘翼是正而八经的蜀国储君,虽然有些心胸狭窄,但性情也不算多乖戾荒嬉,没有令人发指的不良德行,满朝文武大把人愿意与储君交好,愿意为储君所用,这自然也包括鸿胪寺的一群官员在内。
不像长乡侯王邕的府门前门庭冷落可罗雀,都没有几只小猫小狗走动。
这么想,韩谦都感觉他像是掉在狼窝里的小绵羊啊!
“未必是甜枣,他们的压价比较狠,我们走巫山长峡过来,得利都不及售于湖南诸州;他们同时也要求叙州运入川蜀的货物,都交由他们接手!”周处见韩谦有所误解,略有些尴尬的解释说道。
“是这样啊!”韩谦略有些迟疑的沉吟道,“这么一来,我们占不到半点便宜,清江侯却想占尽我们的便宜啊!”
叙州所出的铁器、棉布以及楚国其他地方的货物,运入川蜀如何销售,这恰恰是双方在互市环节上所洽谈的要点。
不管怎么说,蜀国再开放,也不决会允许叙州直接派人到蜀国各地开设货栈、商铺,那样的话,鬼知道楚国会往蜀国塞多少间谍斥候甚至精锐战力来?
最终谈判的结果,必然是允许楚国的商队进来,在有司监管之下,与指定的商贾,或者直接与蜀国的官营机构进行大宗交易。
同样的,蜀国的货物想要进入楚国,也要遵循这样的规矩。
听周处的意思,清江侯那边派人跟这边接触,并非是立过下马威之后再送两颗甜枣以示拉拢,实际上还是独占两国互市的一部分利益。
当然了,叙州所产的精良铁器及棉布,在成本上极具优势,倘若能打击其他竞争者、尽快铺开市场,价格低点没有关系,到最后还是能扩大贸易量增加收益。
不过,就算清江侯以及外戚赵氏等势力名下没有直接控制大量的蜀锦及铁器产业,清江侯作为蜀国储君,也不可能目光短浅到纵容叙州的布铁大肆进入,打击蜀地的锦锻铁器等产业。
而在互市问题上,双方每年所进行贸易的货物种类及规模,都是谈判的要点,同时还涉及到市泊税的额定与征收。
蜀国初步提出仅容许楚国所产的棉麻绢绸类每年入蜀不超过十万匹,这个额度叙州所产的黔阳布也不可能全占过来,要不然吃相就有些难看了,很容易就成众矢之的。
要是叙州所产的黔阳布,每年只能有一两万匹运入川蜀销售,这时候倘若价格还被清江侯手下的商贾吃得死死的,那整件事对叙州就全无意义——毕竟黔阳布连湖南八州的市场都没有填满,现在主要指望能拿到蜀地卖个高价。
“好在我们没有将希望放在清江侯的身上。”韩谦想到这里,笑着跟奚荏说道。
“清江侯却似乎以为是吃定我们了啊,并不认为我们有与长乡侯勾结的可能。”奚荏说道。
”长乡侯所处的环境是恶劣了一些!”韩谦沉吟说道。
奚荏心说这哪里仅是恶劣了一些啊?
他们现在能确认长乡侯王邕这几年闲于诗词,实际上是受到其父王建的猜忌跟防备,换作普通人,早就认定长乡侯绝没有翻身的机会。
而长乡侯却又隐藏着与实力不相符的野心,这实际上已经是取死之道了。
韩谦沉吟片响,又跟周处说道:“既然宋鸿忠如此‘好意’,你便与他们先谈着呗……”
任何时候有接触总比没接触要好,也只有继续接触下去,才有可能搜集到更多的有用信息。
“好的。”周处应道,便先告退离开。
…………
…………
接下来数日,双方主要还是就迎亲以及结盟的细节问题进行深度的商谈,蜀主王建或有一些象征性的赏赐送过来,但韩谦这边有什么想法,还是通过鸿胪寺的官员转奏过去。
正式的觐见却不急于一时。
长乡侯王邕却是每天都要到韩谦这边报道一次,清阳郡主偶尔也会女扮男装随行,但双方都没有谈到更实质的问题,也没有提与景琼文见面的事情。
一直到十二月次蜀都几年难得下了一场大雪,锦华楼东苑挤满赏雪观梅的达官贵人、文人骚客。
长乡侯王邕也于这一天特意在锦华楼顶层设宴,请韩谦、郭荣过去赏雪,还特地邀鸿胪寺卿韦群以及通事舍人宋鸿忠等官员作陪。
虽然从南苑有道侧门能直接进入东苑,但韩谦进入蜀都城十数日,除了暗中拿望镜观察登楼望高的形形色色人物,他本人都没有踏入过东苑半步。
这时候走进来,才看到锦华楼底部是一座近五丈高的石砌基台,在基台之上再建三层木楼,在蜀都城内自然是显得巍峨高耸。
锦华楼占地极广,基台仿佛一座小型石堡,周近二百步,登上基台,三层木楼在当世也是少有的壮阔,第一、第二层分隔着大大小小的雅间,差不多有六七十间雅室,而顶层整体是一座空阔得足有六丈进深的大厅,凭栏四望,差不多能将蜀都城都收入眼底。
都说蜀都繁华,万家灯火,但韩谦登上锦华楼顶层,眺望四野,所谓灯火,依旧寥寥,跟梦境世界里的灯光璀璨实在是有云壤之别,只是满城静卧在暗沉的夜色里,给人别一种异样的感受。
“侯爷身边这位便是楚使韩谦韩大人?”
韩谦正与长乡侯王邕、女扮男装的清阳郡主等人登高远眺,突然间听到身边有人出声招呼,转身看到又有五六人登楼来,为首之人身穿纹鹤便袍,面目清矍,大约五旬年纪。
“原来是教坊使景大人,这位确是楚使韩大人。”长乡侯王邕朝来人揖礼,顺利也替韩谦与景琼文做了介绍。
韩谦在锦华楼南苑出入不方便,特别是在被清江侯盯上的情况下,想在长乡侯府私会景琼文也不现实,只能安排在锦华楼赏雪时偶遇。
不过,锦华楼乃是蜀都官宦文人游宴之所,韩谦能与长乡侯过来,景琼文能过来,今夜乃是蜀都数年难得一见的大雪,也难以将其他宴游之人阻挡在外,前后已经有好几拔人跟他及长乡侯招呼。
韩谦这时候也只能不动声色的朝景琼文行了一礼,身子往旁边让了一步,以景琼文能走过来凭栏观赏夜雪。
“今夜锦华楼真是热闹啊!”
韩谦待要与景琼文闲扯起来,却又听到身边一阵喧哗,就见顶楼之上赏雪的众人一阵骚乱,便看到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蔚侯王孝先正陪同两位锦衣男子,一边登楼走上顶屋,一边大声感慨道。
两位锦衣男子,其中一人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唇上留了两撇短髭,脸容清瘦,两眼炯炯有神,腰间佩以短剑,登楼后眼神便朝长乡侯王邕及韩谦盯过来;另一人年纪与景琼文相当,却是十分的富态,满脸堆笑的与登楼赏雪的众人招唤。
不用长乡侯王邕介绍,韩谦也知道短髭者便是蜀国世子王弘翼,透过楼梯口看到下一层站着好些王弘翼带来的贴身侍卫。
锦华楼有规矩,游宴之客不得携带侍卫、护卫登楼,但身为储君的王弘翼显然是能无视规矩,享受长乡侯王邕都不能有的特权。
另一人则是蜀国当今的国舅爷、羌国公赵惟升。
“王邕见过兄长。”看到清江侯王弘翼今夜也登锦华楼赏雪,长乡侯王邕也只能老实的上前行礼。
清阳郡主知道瞒不住清江侯的眼睛,跟在长乡侯王邕的身边行礼。
“哼!”清江侯瞥了清阳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却也不道破。
“景琼文见过世子,没想到世子与羌国公、蔚侯今夜也是好雅兴啊。”景琼文却是潇洒得多,笑着给清江侯行礼。
“景公也是好雅兴啊,”清江侯还没有登位,对父王身边的亲近之臣却不敢太怠慢,寒暄过后,眼睛却在韩谦与长乡侯王邕身上打转,“楚使入蜀都多日,本侯一直没能抽出空来相邀,还请楚使莫怪本侯待客疏慢了。”
“世子客气了,韩谦使蜀每日有长乡侯相伴,却是没有半点受疏慢之感,还请世子勿念。”韩谦笑道。
清江侯眼瞳一敛,转瞬又笑道:“人生有缘不如偶遇,既然在锦华楼遇见,那本侯便在锦华楼摆宴,与韩大人相叙赏雪,也算是人生一快哉。”
“恭敬不如从命。”韩谦也不推辞,笑着应承下来。
这时候也无需示意,那些自知没资格在世子面前晃荡的人问过安便自行下楼离开,刚才还有些拥挤的顶楼,登时空阔起来,除随清江侯、羌国公、蔚侯过来的数名随从外,也就八九人与景琼文、鸿胪寺卿韦群等人在告退时,被挽留下来一起饮宴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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