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月,江南多多少少有着草长莺飞的气氛,但在汴京城内却还是春寒料峭、草叶枯黄,一阵寒风吹过来,树梢头还有熬过寒冬的黄叶飘落下来,更显得萧条。
千余黑甲悍卒列阵于秋阳宫东侧的夹道两头,与高近两丈的厚重高墙,仿佛令人绝望的铁狱,将数百侍宦、宫女围困在当中。
夜色清寒,铅色夜空传来一声老枭的啸叫,叫数百侍宦、宫女直觉心头都有寒意渗出来,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两侧的甲卒,脸都遮挡在面甲之下,只有冰冷无情的眼睛露出来,斜指苍穹的戟矛,在哔哔剥剥燃烧着的火把映照下,散发出冷冽的寒芒,也透漏出来对血肉极度饥渴的杀气。
厚重宫墙之内,燃烧着的高大龙烛,将大殿照得通明如昼。
陈昆在铠甲外披了一身素色的袍子以御夜寒,他站在大殿的廊前,看着开阔的殿前广场。
而近年来日益苍老、老脸仿佛枯树皮一般的雷九渊,静寂无声的站在大殿之中,似昏昏欲睡,龙椅高高在上,此时却空无一人,西厢殿里却有细碎而剧烈的挣扎声传出来,但似乎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半点兴趣。
越过厚重的锦幔,西厢殿里没有一个宫宦侍候,手持巨弓的雍王,脸在巨烛的映照下,是那么阴戾、狰狞、扭曲。
梁帝的脖子被鹿筋弓弦勒住、反扭,他早年那力拉奔马的神力,早就已经从他哀老的身体子里流逝一空,双足在徒劳的抽搐着、挣扎着,昏浊的虎目怒睁着,极力想扭过头来,想看一眼亲手送他上西天的二儿子,为一个随手便能得到的女人,不惜弑君弑父的二儿子此时是怎样的狰狞,但真到他彻底咽气的那一刻,雍王始终是被坚硬而冰冷的磐石,站在他身后,只有影子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他的头顶。
西厢殿动静停息后,雷九渊又等了许久,都未见雍王出来,他才稍稍理了理袍衫,跨步走进西厢殿,看到梁帝早已经断气,脖子都差点被巨弓勒断,然而雍王犹浑身紧绷着扭握着巨弓,仿佛稍一松口,死者便会复生,站起来吞噬掉一切。
“陛下,太上皇驾崩了!”雷九渊声音沙哑的提醒道。
这一刻朱裕才惊觉过来,将手里的巨弓丢掉,似溺水般瘫坐在地,又仿佛从一场噩梦里惊醒,剧烈的喘息着,感觉内心深处似有什么被一点点的吞噬掉。
雷九渊将这张陪伴梁帝半生、于战场之上不知道射杀多少强敌的雕翎弓捡起来,重新悬挂在雕有龙兽的大柱上,他还打望了几眼,稍稍调整了一下倾斜角,看上去这张雕翎弓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柱子似的。
“秋阳宫的侍宦、宫女,都带到东面的夹道里,陛下要如何处置?”雷九渊问道。
朱裕从地上爬起来,坐在龙榻前的踏板上,阴沉的脸扭曲的抽搐了一下,随后便挺直腰脊,眼瞳里闪过一线寒芒,眼瞳望着殿外深沉的夜色,狰狞的挥手说道:“允他们殉葬!”
“微臣领旨!”雷九渊长揖,便走出西厢殿。
雷九渊重新回到大殿,对守在廊前的陈昆说道:
“太上驾崩了,举国哀丧!秋阳宫宦臣、宫女,悲痛难抑,要为太上皇殉葬,陛下允之!”
陈昆抑制住探头往西厢殿张望的冲动,直接走下殿前长廊,穿着殿前广场,示意守在宫门前的街卫,推开厚重的宫门,对守在宫门外等候命令的校尉说道:“太上驾崩,举国哀丧,陛下许秋阳宫侍宦、宫女殉葬!”
校尉揖手奉令,拨出腰间的佩刀,向夜空斜射,传令道:“弓箭手出列,射箭!”
数百披甲箭士,走到夹道两头的列阵甲卒之后,拉开长弓斜指夜空,将一支支锋利而无情的铁翎箭,往两道宫墙夹峙的甬道抛射过去,射向那些手无寸铁的侍宦、宫女。
一支支利箭入体的闷响,在夜色下是那样的清楚,而数百人惨厉的哀嚎,仿佛阴霾的雨云一般,笼罩着春寒料峭的大梁皇宫。
成千上万支利箭射出,静待一炷香后,哀嚎呻吟渐息,又有百余甲卒分作数队进入甬道,将那些伤而未死或借死尸掩藏的侍宦、宫女找出来,确保秋阳宫的每一个人都殉葬于今夜,然后用数十辆马车,将尸首运出皇城,先送往已经修得差不多的余山皇陵。
十数辆水车停在甬道的两侧,从其他班院调来的低级侍宦提着水桶,冲洗血迹。
待到清晨,宫城南门打开时,秋阳宫东侧的甬道洁净如新,仿佛昨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仿佛在秋阳宫里所发生种种丑事,也彻底被冲洗一净。
这时候十数名宫使携旨出宫,传报宗室、大臣,禅位仅二十天的大梁太上皇昨夜暴病而亡之事。
太上皇遗诏一切从俭,也未召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过来瞻仰太上的遗宝,便直接进行大殓,装入大棺,移送到乾阳宫停灵。
新帝勒令宗室公侯及皇子皇孙、公主妃嫔皆各自回家进行斋戒,六部九寺等院司大臣则集体到衙署官邸住宿斋戒,禁止归家。
而没有正式官缺的散闲官员,则齐集于午潮门斋戒,文武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军民皆要摘冠缨、服素缟,不准屠宰、不准祈祭。
除秋阳宫六百七十二名宫侍殉葬之外,新帝特许内侍省监、少监、内常侍等内朝大宦十七人自尽随葬,永世服侍高祖左右……
…………
…………
大梁皇城里所发生的一切,对守在汴京南城门下的普通将卒而言,遥远得就仿佛是另外一个国度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雍王为何会突然率兵进京,如此迫不及待的逼陛下禅让皇位,又没有人知道禅位才二十天的太上皇,怎么就在秋阳宫突然暴病驾崩了。
即便宫里那些殉葬的内侍、宦臣,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想追随太上于地下、永侍左右,南城门下的普通将卒也难以分辨。
临近午时,又听闻吏部尚书、宗正卿、右神武将军、颂国公这样的朝廷大臣重将以及周太妃、杨太妃这几个陪伴太上晚年的妃嫔,也都纷纷上书新帝要求随葬余山皇陵,永世服侍太上左右。
“还真是奇怪了,苟爷你说人活得好好的,怎么都寻死觅活的都要追随太上而去?”一个尖嘴猴腮的兵卒,歪歪斜斜的抱着一杆白蜡木枪靠着城墙根,跟今日带领他们当值的小校,探讨道。
小校年纪要小一些,也就三十五六岁,没有理会那猴腮兵卒的话,听着马蹄声渐近,远远看到数骑快马扬鞭驰来,扬起漫天飞尘,被寒风吹卷,满天都灰蒙蒙一片。
数名骑士皆穿黑甲,为首者寸许长的短发,黑色铠甲内所穿乃是出家人的衲衣,怪模怪样。
看到对方驰至城门前才陡然收住缰绳,马鼻子喷着热汽,差点就要喷到南城门小校的脸上。
“下来,下来!”守城小校也没有好脾气,按住腰间的刀柄,大声喝斥道。
看到守城将卒围过来阻拦,勒令他们接受盘问,为首者才从怀里掏出一面铜符,上书“承天”二字,城门小校脸色微微一变,赶忙示意身后将卒让开一条通道,让来人以最快的速度进城去。
“他们是谁,如此横冲直撞?”那个尖嘴小卒盯着数骑驰入城里,非但不放缓速度,反倒快马扬鞭在御街之上横冲直撞,不悦的嘀咕道。
“这几位爷都是承天司的,可不是我们能招惹得起的。”小校瞪了那个多舌的小卒一眼,令他不要胡说八道。
其他将卒皆是一惊,再看那数骑快马,眼睛里多多少少有些敬畏之色。
新帝登基之后,朝廷将臣暂时都没有挪动位置,各安其职,玄甲都也只是接管皇城及东阳门、正阳的防务,但最关键的一道圣旨,便是下令设立承天司都尉府,使项城侯荆振统之,除掌直驾侍卫,还特令在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之外,承天司专司诏狱之事,还许拥有巡察缉捕、斥候军情之权。
也就是说,以后但凡是新帝下旨要捉拿的案犯,皆由承天司处置,承天司也直接向新帝负责。
“为首那个,是承天司的大档头,绰号叫和尚的沈鹏吧?”有些兵卒信息灵通,交换消息说道。
“他们像是从许州方向赶回来,”那个尖嘴兵卒却还是不甚安分,看着承天司的探马直接奔皇城方向而去,抱着精铁长矛的白蜡木杆子,双手拢在袖中,靠近小校,说道,“苟爷,听说咱大梁南面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非要将你这张臭嘴缝起来,你才知道闭嘴?”小校不悦的喝斥道。
韩元齐杀其叔韩建欲霸蔡州,博王朱珪与枢密副使冯廷锷奉旨率八万禁军南下,当时汴京就剩下不到两万守军。
朱裕率玄甲都精骑昼夜兼程,奔至汴京城下,项城侯荆振率府卫、承天司秘卒八百余精锐突袭仙津桥,从城内为玄甲都精骑进城打开通道。
当时朝廷里绝大多数的大臣以及守军甚至都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什么状况。
虽然有一部分守军,接到赦令进行抵抗,但是迅速被玄甲骑精锐残酷无情的击溃。
也有相当多的守军,慑于朱裕往日的赫赫战功,同时也是不满皇上在张后逝世后的性情暴虐、诛杀忠良,选择归附新帝。
南城门值守的这些将卒,便是归附新帝的旧禁军将卒。
他们守御出入汴京最为主要的南城门,眼里所见、耳中听闻的消息,却是要比城里的普通小吏都要丰富及时,也很清楚新帝虽然占据汴京城登基了,但不代表帝位就已经坐稳了。
一方面是博王朱珪得知新帝突袭汴梁的消息,与枢密副使冯廷锷率八万禁军还在前往进攻蔡州的途中,当即便放弃既定的目标,率八万精锐往东占据陈州,此时也已经传檄天下,声讨新帝囚父篡位。
除了博王朱珪与冯廷锷外,除了蔡州韩元齐外,蔡州还有四大节度使各据一方,他们都还在观望形势,没有急于拥立新帝,也不排除他们有人会有更大的野心,蠢蠢欲动选择自立。
不管楚蜀晋这三国强敌,仅大梁内部就已经搅得天翻地覆,新帝在汴京城仅有不到四万兵马,能不能抵挡住博王朱珪的反扑还是两说呢。
眼前这一切,叫略知形势的守城小校,心头蒙着一层大难将临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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