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郡主也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服侍杨元溥穿衣。
杨元溥匆匆拿宫女端来的盐水漱了两下口,便走出寝殿,随张平赶往承运殿。
这时候沈漾、郑晖、高承源、郭亮、王琳等留在岳阳、有资格参与议事的将领、官员,以及被韩谦赶出叙州,得沈漾、郑晖举荐进入行御史台担任监察御吏的薛若谷,正提供更详尽信息供诸人咨议的姜获,都齐聚大殿之内。
众人商议此事已经有好一会儿,都在等着杨元溥过来。
太妃王婵儿有一阵子没有直接参与议事,但今天这事太过重大,还是一早便坐在帘后。
杨元溥过来之前,沈漾与郑榆等人就此事已经争执有好一会儿。
郑榆、郑畅、韩道铭与太妃及柴建他们昨夜秘议,就已经商议出一个他们都能接受的方案:
第一是要将李知诰、周惮等部调往鄂州,后续加强鄂州、黄州等东部藩篱的防守与经营。
第二是要将信昌侯李普调回岳阳来。即便不撕破脸,与楚州也很难再合作下去,信昌侯爷仅凭留在润州剩不到三千残兵败将,也很难再发挥什么作用。
信昌侯李普回到岳阳后,他可以接替郑榆出使行枢密使,而郑榆可以再回黄州坐镇,确保岳阳以东地区稳固铁桶。
第三但是要使柴建接替李知诰出任邵州刺吏,都督邵州、衡州军事,接掌五指岭防军、防线,以防备撤守永州的罗嘉、赵胜随时有可能会席卷北上。
沈漾却不愿接受这样的方案。
信昌侯李普要回岳阳可以,但留在润州的三千残兵以及三万多龙雀军将卒家小怎么办?
虽然左右龙雀军目前已经主要是以潭州附近收编的降军兵户以及均州的兵户为主,但留在金陵的六七千户兵户是龙雀军发家的根基。
目前留在润州的三万多家小眷属,涉及到此时龙雀军之中近五千精锐将卒,而且都还是经历荆襄、削藩诸战的老卒。
将信昌侯调回来,叫这些老卒心里怎么想?
薛若谷与沈漾的理念接近,被赶到岳阳后,与沈漾走得颇近,在杨元溥过来之前,他就帮沈漾跟郑榆、韩道铭等人争得面红耳赤。
杨元溥过来,郑榆先将他们所议定的方案奏禀上去,薛若谷便毫不客气的站起来质问道:
“此时调信昌侯回岳阳,难道要再次想放弃韩道勋一般,放弃这些最早就追随殿下、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卒及家小吗?”
提及韩道勋之事,韩道铭、郑畅等人被薛若谷质问得哑口无言、狼狈难堪;柴建、李冲等人怒目相向,心里恨得牙痒痒的,却拿位卑言重的监察御史薛若谷没有办法。
即便郑畅执掌行御史台,却无权干涉台部侍御史、监察御史弹劾言权。
太妃坐在帘后,很不舒服的咳了几声嗓子,薛若谷却凛然无畏。
不过,面对薛若谷初生牛犊不畏虎的质问,郑榆则是淡然说道:
“以薛大人所见,我们要怎么办?让李侯爷继续虚耗在润州,也难有作为,岳阳这边难道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袖手旁观?李侯爷回来,也不是说就要放弃留在润州的兵马及家小。退一万步说,楚州军兵锋直指宝华山,这些兵马及家小留在润州,不会落到残暴不仁的安宁宫手里,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难不成薛大人担心信王殿下他们会残害这些人?又或者说因为敌人可能会很残暴,我们就什么事情都不做了?韩道勋受暴刑,也非白石、道铭他们所能料及,薛大人,你再纠缠这事,便是诛心啊!”
郑榆年轻时就以善辨著名,一把年纪,功力都没有消退。
“薛若谷,韩府尹之事,不可再提。”杨元溥沉声对薛若谷说道。
韩道勋之死,韩谦悲痛之极,杨元溥却难身同感受。
在杨元溥看来,韩道勋去见温暮桥时,是抱着与安宁宫及太子媾和的心思而去。一心渴望登极的他,体会不到韩道勋为避免大楚分崩离析、为避免战事致使民生伤亡惨重、颠沛流离而不惜自我牺牲的赤诚,他内心深处甚至更认同母妃及岳父与郑畅、韩道铭当时的决断。
这也是他当前面对错综复杂局面、面对郑榆等人咄咄逼人,却最终选择妥协,没有强行对韩谦夺情起复,将韩谦请来岳阳的一个主要心理因素。
因此,杨元溥也不想岳阳有人在韩道勋受刑之事上纠缠不休。
薛若谷这才告了一声罪,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沈漾也不想在细枝末节上跟郑榆他们纠缠,需要关注更重要的事情,说道:“撤往永州的罗嘉、赵胜两部叛军,已经熬过最艰难的时刻,实力并不弱,我们应该先集中兵力,拿下永州,解决后患之忧,之后再考虑调左龙雀军增援鄂州的问题。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鄂州当前的形势,还没有到一定要飞马驰援的地步。”
“仓促用兵,弊端太大,古人都言,未虑胜先虑败,沈大人有可能考虑过强攻永州不下,后果会如何?”郑榆问道。
此时着手准备对永州的攻势,不是三五天便能竞功,再顺利也需要三五个月才能打下永州,更何况他们还要考虑战事不顺的风险。
沈漾看向韩道铭等人,见他们眼神闪烁,心里忍不住一叹,说到底他们不敢打硬仗,更不敢承担战事失利的后果,就想守住当前的地盘,然后进行瓜分罢了!
沈漾同时又想,保持西线的现状,黎民百姓少受死伤,不颠沛流离,或许并不能算是坏事?
沈漾的心思是矛盾的。
他能看透郑家及信昌侯府众人迫不及待主张调李知诰增援鄂州的心思,但同时又想到郑家及信昌侯府众人安于现状,急于瓜分现有的利益,至少不用征集大军进攻永州,将来也必然无力用武力强迫荆州、襄州臣服,而鄂州、黄州兵势强盛、防御体系完备,也更能阻拦乱军西进,这就让湖南行尚书省以及荆襄等地在未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保持无战事的和平状态。
能还民生休养,也未尝是坏事吧?
如此想,沈漾便沉默起来,不再坚持对永州用兵的立场。
“诸事皆由殿下决之,殿下以为如何处置这些事?”见沈漾这么快就偃旗息鼓,郑榆颇有些意外,敦促潭王杨元溥做决定。
杨元溥思绪纷杂,他也更倾向先攻下永州,剿灭罗嘉、赵胜这两支叛军,解决掉后患之忧,再将左龙雀军主力北调,那样的话,要是东线还没有迫切的威胁,他们下一步甚至可以考虑将荆州及张蟓所部给吞并过来。
不过,有没有把握攻下永州,以及战事不利要如何处置,杨元溥心里都没有数,这就叫他难以取舍。
杨元溥想派人赶往叙州询问韩谦的意见,但刚动这念头,下意识似能感觉到母妃的目光正透过帘子落在他的后背上,令他如芒刺在背,潜意识深处的心理阴影,令他这一刻变得犹豫起来。
见杨元溥迟疑良久都不吭声,韩道铭待要说什么,却看到慈寿宫使与太妃身影隐约的坐在帘后耳语着什么,片晌后便听到太妃出声说道:“兹体事大,殿下应该多思量再做决定,你们也应该想着更周全的办法,供殿下参考才是。”
众人见太妃都不主张逼迫潭王太甚,当
下也便不再催促着杨元溥现在就拿主意,这事暂时搁置两三天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杨元溥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留众人在承运殿用过午膳后,他便回到长信宫。
清阳郡主不仅要比李瑶长得美,性情也活跃许多,以往在潭州相遇时,说话什么的,皆能合着他的性子。
更为重要的,李瑶虽然性子温软得很,但杨元溥总感觉她身后笼罩着巨大的阴影,令他心情压抑。
“信王重创南衙禁军一事,诸位大臣都有什么反应?”不像性情拘谨的李瑶,清阳郡主没有那么多的自我拘束,看到杨元溥回来便直接询问承运殿议事的结果。
杨元溥心里也犹豫不决,清阳相询,便将诸多人的意见一一相告,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派人去叙州,问一问韩谦的意见?”
清阳郡主盈盈笑道:“我在故国,常听父王说主疑臣刚,时日一久,必令臣子气势张狂以欺人主,乃国之祸源。夫君要是心里完全没有主意,是可以多找几个大臣询问意见,但也不能只询于一人,好像夫君手下除了他之外,便没有其他能臣干吏似的,这也会显得夫君没有识人之明。而倘若夫君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便要以自己的主意为准,坚定去推行。那样的话,夫君有了威信,行尚书省上下一致,无坚不可摧。”
清阳心想着她即便要与叙州合作,也是要叫叙州有求于她,绝不想自己沦为叙州控制的傀儡——再说男人都是小心眼,她是被韩谦掳来大楚的,她要是时时处处都替叙州说话,谁知道杨元溥会不会想到别处去?
听得清阳一番议论,杨元溥神色一振,笑着说道:“没想到清阳你除了擅作诗词音律之外,还知政事啊。”
“那是当然。我母妃在世时,便率蜀地神陵司助我父王成就霸蜀的基业,虽然我很小时,母妃便不丧病逝,但我父王常常与我提及旧事,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我也要助我的夫君成就霸业。”清阳说话时眉眼飞扬,焕发奇异的神采。
清阳昨夜枕席之间,便将她父亲早年借助蜀地神陵司整并神策军遂霸川蜀的事情,说给杨元溥知晓,也不避讳她与长乡侯王邕的母亲,便是早年神陵司在蜀地的核心人物。
而清阳将话说透了,杨元溥反倒是更信任她了。
有清阳前面的话作铺垫,杨元溥这一刻才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吐露出来:
“楚州军仅仅重创南衙禁军一部,应该也是利用徐渚等叛将的轻敌,目前南衙禁军尚有上万残兵撤入秋湖山别院,犹封锁住楚州军进逼金陵城的通道,金陵城内尚有七万多叛军,而徐明珍率寿州精锐随时都能渡江,我觉得楚州军后续战事不一定就很顺利。而我龙雀军在金陵残存的兵马,要是能好生整饬,未必不能发挥作用……”
即便杨元溥迫于太妃及信昌侯府及郑家的压力,同时他也不想表现过于依赖韩谦,不想动不动就派人到叙州问策,但有一点他是很明确的,要是能不让他岳父信昌侯李普太早回来,还是不要让他太早回岳阳为好,要不然他的手脚将会被更多的人束缚住。
另一方面,他内心深处却也倾向调李知诰去守鄂州。
鄂州距离岳阳仅三百余里,有长江水道相通,要是岳阳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调李知诰率部回岳阳,要比从邵州调李知诰回岳阳快捷太多。
只是在承运殿议事时,他有些拿不定主意,也许是以往依赖韩谦、沈漾太深,担心他的主张非但不得太妃及郑家的支持,甚至会遭到沈漾的反对,更不敢轻易将自己的主张说出口。
听得清阳一番言语,杨元溥心思却是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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