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看似难办,但有些人那里,就只是提一嘴的事情。
薛若谷在御史台出任侍御史,职在监察弹劾朝臣百官贪鄙枉法。
特别是延佑帝登基后又重用谏臣制约朝臣,侍御史看似品秩不高,仅从六品,在朝中却完全可以说是一个位卑却权重的要职。
薛若谷生性介直,也便将延佑帝的意图执行得最彻底,因而这一年时间里也不知道得罪多少人。
刺杀案发生后,沈漾不顾其他大臣反对,坚持举荐薛若谷接替尚文盛出知广德府,稳定那里的形势,以免滋生民乱,但他的奏折呈入崇文殿,便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这时候很多人都清楚薛若谷并非陛下所信任的人选,那些被薛若谷得罪的势力,甚至对沈漾不满的人,都难免会将怨气撒到薛若谷的头上。
由于天佑帝在位期间,就有意压制京畿辅县的世家宗阀,尚文盛、卫甄这些人家财巨万、田宅连垣,但在朝中的地位却不高。
尚文盛年少时就有极声望,但混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郎中官,到最后死在广德府知府事的任上。
而卫甄在金陵事变之前,则仅仅是溧水县丞而已。
在收复金陵的战事里,卫甄是立下功绩的;也随着金陵战事前后,京畿世家宗阀势力受到沉重的打击,没有再压制的必要,卫甄当时是可以到更重要、显赫的位子上去任职的。
不过,当时因为金陵战火初熄,溧水等京畿辅县亟需卫甄这等熟悉地方的官员主持休养生息之事,所以才在选官时,才没有第一时间将卫甄选入六部院司任职。
卫甄出任溧水县令一年时间,地方上虽然还远谈不上得到休养生息,但形势大体还是稳定下来——就连热衷权势的卫甄,他也都觉得自己到了该动一动的时候了。
三月中下旬楚军水陆并进,到三月底十万兵马便已经逼进巢州城下。
这时候,理应派官员先渡江接收滁州。
而作为收复巢滁两州战事的一环,滁州刺史的人选,朝堂却一直没有定下来。
没有能力的官员,政事堂诸公看不上眼,但有资历、有能力的官员,却没有谁愿意到滁州去任职,又或者已经外放到州县任职,一时调不回来。
收复巢滁两州,还谈不上彻底歼灭安宁宫叛军。
滁州这个地方,人丁逃亡一空,土地大片荒芜,还随时说不定会遭受到叛军的反扑,到任后,刺史作为地方官,还得与驻守的禁军将领打好关系。
谁愿意到这么一个穷破凶险之地,去做一个受气小媳妇。
这时候有人举荐卫甄出任滁州刺史,继而又有建议将惹人恨的薛若谷踢出朝堂,外放溧水任县令,一下子便获得很多人的支持。
卫甄他愿意,毕竟从京畿县令的从六品,到从四品的中州刺史是连跳四级。
也只有当前朝廷急需用人之际,才会有这样任性的提拔任用官员;待局势缓和下来,一切都会回到按部就班的节奏上来。
卫甄已过天命之年,没有时间给他按部就班的一级级往上挪,即便知道滁州凶险,也是甘之若饴的收拾行囊随军赴任去了。
侍御史是从六品官职,京畿县令也是从六品,但薛若谷从位卑权重的侍御史调任京畿县令,自然是贬官了。
薛若谷他本人无所谓,沈漾能接受这个结果,主要也是溧水乃京畿辅县,近在咫尺,他真要用薛若谷,调回朝中也极是方便。
整件事赶在四月中旬确定下来,薛若谷差不多也是第一时间,与沈漾、秦问、李唐等人辞别,带着家人赶往一百三四十里外的溧水城赴任。
至于隐藏在整件事背后的意图,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蛛丝马迹,又或者唯有身在漩涡中的当事人,才有可能察觉到一些异常吧?
…………
…………
四月下旬已是初夏时节,明媚的太阳光照射下来,已经有几分炎热。
官道两侧的沟渠里,荒草蔓长,远处的田野有农民在耕种,穿着短褂麻衫,露出黢黑、精瘦的胳膊。
陈家塘村村口外,有一座占地百余亩的桃树林。
此时桃花早已凋谢,树桠子挂满青毛桃子。
桃林外、官道旁,有一小片空地,支着一座茅草棚子,有人在这里卖凉茶为业,几个过路客正围着凉茶摊子喝茶,看他们的相貌、打扮,像是歇脚的脚夫、走街串巷的商贩,凉茶摊前摆着一些装满货物的箩筐,扁担斜靠在箩筐上。
四辆马车从北面驱来,还有七八名仆役、刀客骑马跟随着。
即便相隔一江之水的长江北岸正打得热火朝天,但也没有谁会认为距离楚京城百余城的官道上,会有什么盗匪敢横行劫道。
仆役以及护送的刀客们骑着马背上,也甚是轻松写意,打量着四下的明媚风光。
凉茶摊子前的脚力、商贩,却好奇的朝官道上打量过来,似乎都还不知道是什么重要人物,打这里经过;前面数里外的官亭里也站满当地等着迎接的官绅。
“先停一下。”经过凉茶铺时,居首的那辆马车从里面揭开帘子,薛若谷从车里探出头来,吩咐车夫将车马停下来。
“前面就是溧水县,好些人都等着迎接爹爹,爹爹你怎么在这里停下来?”一名十七八岁的青年从后面策马赶过来,问若有所思打量凉茶铺子的薛若谷。
“他们愿意等,就等着去——你娘身子弱,跟你妹妹都坐了一天的车了,身子骨应该都乏了,下车走动走动有好处。大家也都跑了大半天,也要多喝点茶水。”薛若谷跟已经长成成人的长子薛莫说道。
他跳下马车,径直往凉茶摊这边走过来,指着凉茶问守摊的老汉:“这凉茶怎么卖?”
薛若谷穿着官袍,老汉有点受惊吓,抖抖嗦嗦的才说明白两碗茶只要一文钱。
不等左右的扈兵驱赶,那几个商贩、脚夫便让出那几个树墩子做成的座位,端着手里的茶碗,蹲到空地旁继续喝茶。
薛若谷就着一只树墩子,坐在凉茶摊前,锐利的眼神扫了场地边的那几名商贩、脚夫一眼,接过老汉递过来的茶碗。
一碗呈琥珀色的凉茶,还浮着一些碎茶叶渣子。
那青年与一名少女,搀扶一名柔弱秀美的中年妇人走过来,也坐到凉茶摊前。
青年与那些个仆奴、刀客到底是渴了,像饮牛般咣咣连灌下去好几碗凉茶,直喊舒坦。
妇人与少女则更有兴致眺望四周的风光。
唯有薛若谷,像是手里端着一碗绝世名茶,小口饮着,足足坐了两炷香都没有将一碗凉茶喝完——坐在场地边的脚夫、商贩分作两堆,小声谈着附近的乡俚趣闻,也不敢凑过来打忧到官人。
“爹爹,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在等谁,或许这一切是我想多了吧。”薛若谷若有所思的说道,看天色渐晚,再不走入夜前怕是不能进城,他将碗里的余茶一饮而尽,便起身往马车走去。
待薛若谷等人车马行远,那几个脚夫、商贩再走回到凉茶摊前坐下,似乎完全没有要赶路的意思。
“冯先生,薛大人真为惨死东庐山的那几十口流民翻案?”一名脸膛黢黑的脚夫,看向坐在眼前的布衣客问道,“看他的样子,似乎早就意识到他这次调任溧水县有着蹊跷啊,他刚才大概以为冯先生会站出来跟他相认呢……”
“他既然意识到事有蹊跷,却还毫无耽搁的赶赴溧水就任,你们就一点都不期待?”布衣客笑问道。
“涉及此案的仵作以及卫甄的两名幕僚,虽然我们照冯先生的吩咐,想办法将他们都留在溧水,但想要他们开口,却不是简单的事情,”
黑脸脚夫蹙着浓眉,神色犹不乐观,还有其他的一些担忧,说道,
“再者,薛大人即便查明真相,想翻案也不是易事,甚至有可能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都白白搭进去——我当初任性妄为,已经牵累太多人进来了,也死了太多的人,也害大人无端遭受猜忌。唉,要是有选择,我当初宁可将怨恨埋在心里!”
木讷的卖茶老汉,颤巍巍的伸手给几人添碗。
脚夫原本也不担心粗鄙的乡野老汉,听到他们的话产生怎样的联想,但刚要接过茶碗,这时候却注意脚夫卖茶老汉那双似被火烧伤的手,焦黑的伤疤之下,指节似乎并没有像真正的老人那般枯瘦似竹,骤然间心里一惊,退后两步,走到箩筐旁,伸手搭在挑货的扁担上,盯住老汉道:“不知道这位兄台是何方人士,竟然叫尚某刚才都看走眼了?”
“照你所说,要是我当初在茅山,没有以授田的名义号召奴婢入伍,一连串的诛连惨案也不会发生,尚仲杰或许也不会心怀怨恨,屠杀流民,”卖茶老汉端着茶碗坐下来,盯着脚夫问道,“我问你,一开始就是我做错了喽?”
“大人!”
脚夫怎么都没有想到卖茶老汉竟然真是另有其人,听着熟悉的声音,心情激荡的扑通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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