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两面性,也有即时性。
就拿这些山中盗匪而言,当他们被贪官滑吏、豪强大户们盘剥到一无所有,不得不弃家逃往太行山中当盗匪和流民的时候,这一时刻的他们无疑是天底下最无辜最可怜之人;
然而,当他们因为缺粮而不得已下山劫掠以后,事情也好,人也罢,性质就变了……这个时候,只能说一声他们是可怜人,生死有命的那种;
而到了后来,当他们渐渐沦为惯匪,开始用那些豪强大户们对付自己的手段来对付贫民百姓以后,此时此刻,也就只能说一声死有余辜了!
所以说,在秉持着这种观念的公孙眼里,拒绝招抚,只是固守山窝子的那些人都已经可以毫无顾虑的动手剿灭了,更何况是这种做出了**裸反击动作的匪徒呢?
这种俨然已经有了组织性的盗匪,是没有任何怜悯必要的!
于是乎,盛怒之下的公孙即刻不顾天色已暗,直接召集了所有心腹,商量此事对策。
然而,说是召集,但此时县中仅存的心腹却只有吕范、娄圭、王修三人,吕范还早就在官寺后院呆了半日了。
“敌情不明,讯息也不完整,只知道有盗匪可能从北面襄国县过来,却不知在何处?”刚刚赶到的娄圭捻着自己的胡子如是分析道。“为今之计,应该先遣人通知城外诸乡里,让他们好生提防,然后再派人打探贼人数量,匪首来由,最后,还要遣人与襄国县联系,以图两面夹击……”
这其实就是问题所在了。
首先,讯息不明,现在是只知道有一股贼寇好像往邯郸来了,而且还是走民间渠道传来的消息,至于这股贼寇的数量、兵器和其他什么情报,则全然不知,便是行迹都还没搞清楚;其次,事情牵扯到北面的襄国县,虽然公孙很‘跋扈’,虽然襄国县长不过是个五百石的低级县长,但却需要给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而很快,公孙却又发现自己还有别的窘境。
“襄国县县长我记得是叫甄度吧?”公孙抬头向早就闻讯过来的王修问道。“速速让县中发一封公文联络他。”
“是。”王修当即应声而答。
“且住。”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吕范忽然好奇问道。“甄姓县长,与中山甄氏没有关系吗?”
“并无关系。”王修也是从容解释道。“子衡兄不知,其实君侯路过彼处时也曾好奇,并专门打听了此人根脚……这县君虽然姓甄,却与河北中山甄氏无关,乃是颍川甄氏。”
吕范闻言忽然一怔:“颍川甄氏?”
“是,子衡兄初入襄国县境内便转道去了钜鹿,所以不知道此人情况也正常。”
“我不是这意思。”吕范摇头笑道。“我是汝南人,是听过颍川甄氏大名的……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名声。你们不晓得,这家人原本也是一户二流世家,但在三十年前却出了一件天大丑闻,因此一蹶不振,如今又有人出仕为官,也是让人感叹。”
王修一时茫然,而旁边的娄圭细细思索,却是恍然大悟:“莫非是闻名天下的甄邵吗?”
此言一出,便是王修也好,公孙也罢,不由齐齐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想起了这个著名人物。
其实,这个闻名天下的颍川甄邵干所行之事情说来也很简单。
当时甄邵在邺城当县令,而当时当权的人是‘跋扈将军’梁冀,甄邵又恰好有个好友得罪了梁冀,便跑来投奔他。结果呢,这甄邵一边好言相慰,将人收留下来,一边却把事情暗地里报告给了梁冀,害得这个好友直接被逮捕和处刑……这叫典型的卖友求荣。
接着,梁冀因为这事奖赏他,给了他一个两千石的职务,但此时这甄邵的母亲恰好去世,他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仕途,便将自己母亲偷偷埋在了马厩里,先昂然接受了任命,确保官职和名位到手,这才给母亲发丧……这里也有个说法,叫做贪位埋母!
至于这种人的结果嘛……后来梁冀一死,有知根知底的同僚在去洛阳的半路上遇到他,直接一拥而上把他车子砸了,衣服扒了,又捶了一顿,最后又在这厮背上写下了‘诌贵卖友,贪官埋母’八个字,并揪着此人立在大街上向所有人讲述此人的丑事。
中枢听到以后,立即下令永不叙用。
事情其实非常很简单,就是一个真小人的故事,但无奈这厮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跟大汉的传统价值观太冲突了,所以名声极大,以至于都三十年了,这天南地北的人居然都还记得。
“且不说他祖上如何了。”公孙脑子过了一遍此事后,便立即摆手。“赶紧按照子伯所言,先通知各乡里亭舍,让他们做好防盗警备,再发文与那甄度,请他派人去堵截这股盗匪,咱们自己也要派出一支人马在邯郸城北巡视……”
“回禀君候,”王修等公孙说完以后方才拱手提醒。“我们此时并无人手。”
此言一出,公孙悚然而惊……是了,自己长久以来依仗的基础力量,也是手中最强大的一股力量,也就是那两百屡经大战的义从了,此时绝大部分都不在邯郸!
非只如此,便是邯郸城中的机动武装力量,也就是那些县卒,还有郡卒,其实也全都不在。
这些人,还有少部分当地大户提供的宾客、壮丁全都和义从编制在了一起,又打散开来,分别交与了审配、韩当、魏越、杨开、牵招等人,此时正在太行山中分片包干,辛苦凿着贼窝子呢!
如今城中所余郡卒、县卒,无外乎是勉强守城、治安,就连公孙所居县寺也只有十来个义从留下,既是护卫,又是信使。
“看来这股贼寇本就是要趁虚而入。”吕范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然后不由摇头。“他们本来就是瞅准时机,看到我们最得力的力量都陷在了太行山中,这才避实就虚,直插我们腹心……”
“要不要将山中的人手都调回来?”王修忍不住建议道。“太行山中的贼寇可以慢慢来,但邯郸腹心之地若遭荼毒,不说君侯威信有损,百姓也无辜啊?”
公孙一时默然。
“不可!”停了一会,还是吕范再度开口,轻易否决了这个提议。“若是如此,且不说剿匪攻坚之事要前功尽弃,就怕他们会闻风而退,然后故技重施,让我们始终剿不了匪……叔治你想一想,这群襄国县境内的太行山匪下山,是不是本就是有感于唇亡齿寒,欲行围魏救赵之法?”
王修也是无奈颔首,但却又连连摇头:“既如此,如之奈何呢?敌情不明、事涉两县,关键是还无兵无人。”
“其实国中还是有兵的。”许久没开口的娄圭忽然失笑。“而且,若是用这只兵马的话,便是和襄国县交涉之事都能免了……”
众人纷纷一怔。
然后,吕范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莫不是指赵王手下的卫戍之士?”
“我近日回来后无所事事,只是每日四处闲逛。”娄圭轻笑言道。“也是听到了不少事情……听说那郎中令赵平是个机灵之人?君侯为何不以他为将,调度赵王卫戍出面剿匪呢?大不了再派一个稳妥之人随军指导一二?”
“妙啊!”公孙也是不禁展颜。
娄圭所出的主意,着实出色!
首先,赵平是郎中令,是国中官职,他领兵出去可以无视疆界,自然就省的襄国县甄县长那里面子上不妥了;
其次,赵王的戍卫虽然有些花架子的感觉,可山中盗匪,又能强到哪里去呢?再说了,赵王作为一个封王,手里是有大量车辆、马匹的,所以这只戍卫真能出动的话,无疑是一个机动军事力量,这对平原上寻找并剿灭贼寇而言可不要太方便。
当然了,正如娄圭所言,赵平只是一个名分和招牌,肯定还要再派一个心腹之人进行直接指挥的。
然而这么一想的话,这个人选也很麻烦。
毕竟,这种跨区域的剿匪行动,和太行山上不一样的,领头的人不仅需要有战争经验,而且终究还要有和邻县打交道的政治交涉能力,同时还要能代表公孙压制住赵平……换言之,要能打仗,能交涉,地位也要高一些。
“我去吧!”吕范起身自荐道。“我是郡中功曹,又是颍川邻郡之人,见了那甄县长也能从容应对……至于行军打仗,我也曾多年主管大营庶务,最起码约束部队,严肃军纪还是能做到的,些许盗匪,应该不在话下。”
众人面面相觑……王修一直在协助公孙署理县务,所以此时真正能派出去的人手无外乎是吕范和娄圭,而吕范可能确实更合适一些。
“子伯陪子衡一起去好了。”公孙稍一思索便干脆言道。“再把县中剩下的这十来个义从一起带过去……”
“这未免……”吕范赶紧推辞。“剩下这十来人是要护卫君侯安全的。”
“我不出城便是。”公孙不以为意道。“反倒是你们,是要出去打仗的,而战场之上,万事不能托大,那些宫廷戍卫多是架子货,万一贼首是个有本事的怎么办?所以子衡、子伯你们二人相互取长补短不提,这十来个人则是要充当军官的,有他们居中,你们才能指挥得当!”
吕范和娄圭刚要再劝,公孙却再度摆手,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此时不是争执这个的时候,你们也是知道我在邯郸全盘施政方针的,乃是一环扣一环。而所谓万事开头难,所以正如叔治之前所言,此时决不能放任这股盗匪为祸邯郸,丢了面子是小事,失了刚刚聚拢起来的人心就是大事了!故此,你二人此去,不仅要尽快拿下这股匪徒,还要干脆利索,以此来安抚和稳固人心!”
这话合情合理,而且鞭辟入里,于是吕范和娄圭各自对视一眼,也是不再推辞,便齐齐拱手。
蛙声依旧,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公孙便将赵平喊到县寺中好生一番要求和叮嘱,逼得此人不得不指天画地,先是答应即刻将王宫那三百宫廷戍卫和赵王私属的马匹、车辆全部发出,又再三保证万事一定以吕、娄二人为尊……然后,方才狼狈而出,便径直去调度兵马了。
至于此人如何与赵王讨论,那就不关公孙的事了。
而到了中午,就在城中诸事准备完毕,信使、预警也都已经发出,三百车骑也全数预备整齐之时,公孙这边也受到了襄城县甄县长的正式通报。
其实,说是通报,可襄城县也是只晓得有一股太行山匪从山中聚啸而出,中途攻击了一个张氏的庄子,大概是取了一些粮食、金银,然后便往南面邯郸县而来,具体情况依然两眼一抹黑。
当然了,公孙倒是从公文中看出了些别的东西……此人对治下出了这种事,然后又牵扯到公孙领地,明显显得极度不安。
就是不晓得是对这股贼寇不安呢,还是对公孙感到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事情得到了进一步验证,这三百车骑也就不再犹豫,直接出城往县北去堵这股贼寇了。
接下来,一日间并无讯息,两日间也并无讯息,邯郸城北的乡亭无人发现这股有能力烧毁一个庄园的盗匪,而吕范和娄圭在确定邯郸县境内并无贼寇以后,一边发信回来,一边变按照原计划领兵进入了襄国县境内。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公孙却稍微有些担心了起来。
“君侯所意,莫非是担心这股贼寇的动向?”问话的不是王修,而是无所事事的沮宗,这日上午,细雨纷纷,此人正陪着公孙闲坐在官寺后院的廊下一边观雨一边下棋。“如此局面,莫不是回山去了?”
“其实不瞒公祧。”公孙眉头紧皱,俨然心思不在手中木牌上。“我也是这般猜度,但不知为何,后来越想越不安,其实并不是担心他们回山会如何难剿,而是对此事有些通盘的疑虑,可偏偏又了无头绪,这才找了公祧你过来……”
“君侯请言。”整日无事的沮宗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
“你说,若是这股贼寇抢了一把便直接回山,岂不是说彼辈只是乌合之众?”
“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吧?”沮宗随意接口道。
“可若是如此,他们又如何下的山呢?”公孙放下棋子,正色询问道。“太行山中的盗匪,我们如今看的分外清楚,乃是极为散乱的,而能烧掉张氏一个庄子的大股盗匪,明显是从山中各处汇集出来的……试问,能把这些各不统属的盗匪聚拢起来的人物,又怎么会坐视他们一哄而散呢?”
沮宗稍一思索,便也认真起来:“莫不是怕了官军?眼见着官军去讨伐,便顺势散掉……”
“且不说这个,”公孙连连摇头。“我再问你,能将山中盗匪临时聚拢起来的人,应该是何等人物?”
“不该是山中积年的老匪吗?”
“若本是太行山中的人物,趁此机会聚拢各股贼人,未必会避战的,便是避战也不会悄无声息的……”公孙再度摇头。“这种人需要胜仗和劫获来稳定人心。”
“那就只能是本地大豪了!”沮宗坦诚言道。“只是本地大豪……多对君侯你心怀敬畏吧?”
“未必!”公孙低头下了一字,然后抬头瞥了对方一言。“申氏被我灭族……说不定有漏网之鱼,也说不定有申氏的亲朋故旧,深恨于我!”
“这倒是也有可能。”沮宗缓缓颔首。“申氏立足百年,不说漏网之鱼,也不是亲朋故旧,便是魏郡、钜鹿都有申氏的小支,真有人来寻仇也未必可知……可若是如此,也是不对,因为深仇大恨,更兼豪强子弟多有手段,更不该让费心聚拢出来的盗匪就此消失不见吧?”
“这便是我所疑虑的了。”公孙长呼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是想不通……能将山中盗匪聚拢出来的人,怎么讲都是个人物,断不会就这么虎头蛇尾!是还有后手,还是出了意外?!”
沮宗亦是无言。
“君侯!”就在此时,一个县吏顶着蒙蒙细雨忽然来报。“襄国县遣人送来文书,同时还带来了一个张氏庄园幸存的徒附,说是此人知晓那股盗匪的内情!”
沮宗一时大喜:“这岂不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
公孙手持棋子,既不落下,也不放回,居然一时面无表情。
我是无耻的分线
“颍川甄邵诌附梁冀,为邺令。有同岁生得罪于冀,亡奔邵,邵伪纳而阴以告冀,冀即捕杀之。邵当迁为郡守,会母亡,邵且埋尸于马屋,先受封,然后发丧。冀死,邵还至洛阳,议郎李燮行涂遇之,使卒投车于沟中,笞捶乱下,大署帛于其背曰‘谄贵卖友,贪官埋母’。乃具表其状。邵遂废锢终身。”《后汉书》.李杜列传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