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1.
在伊斯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之前,坐在床上的沈园已经变换了好几个姿势。
盘着腿坐似乎不够好看,抱着双腿又有些不够老成。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儿上,又实在太像是一个规规矩矩、等着老师挨训的小学生;按沈园活泼好动的天性,恐怕还没等向伊斯特交代完此番前去大都会的事宜,就会全身发痒、难受得屁股着火。
在门把手旋转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原本正在床上极不自在地扭来扭曲的沈园如同被闪电劈中一般,蹭地坐了起来。紧接着,她以极其不可思议的速度,下意识地摆出了她最习惯的那个姿势——双手抱在胸前,严肃地挺着腰杆,下半身则翘起了老成的二郎腿。
看着伊斯特的左脚已经踏入了房间,沈园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在心里偷偷地念叨起来:没错,这个样子一定很有范。沈园,你可以的!
伊斯特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在门后向沈园投来了好奇的眼神。沈园不露声色地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垫,示意伊斯特坐到她的身边。
目前的形势实在太过完美,沈园脸上还是一副高深莫测、姐是老司机的样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啊哈哈哈哈哈,我的演技真是太完美啦——此时此刻,只要按照计划、微微抬头,居高临下地投去一个充满了慈爱和关怀的眼神,一定能让小师妹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她这个小师叔的实力!
更重要的是,这个表情她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足足两天。只要她使出来,肯定是手到擒来、百发百中!
伊斯特乖巧地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在了床单上。突然,她用余光发现小师叔沈园正看着自己发呆,表情有些奇怪。
伊斯特好奇地偏过了头,秀气的嘴唇微微地抿了抿:“……小师叔,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们说正事吧……”
沈园如梦方醒,装作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藏在背后的手却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
苍天啊,她练了足足两天慈爱的俯视,居然忘了伊斯特长得比自己高出了小半个头。
2.
“……咳,伊斯特啊,舍予姐这次要你回大都会虽然仓促了一点,但也没什么好怕的!毕竟……嗯,咱们年纪都不小了,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思维方式,保持心态平和,不要到处闯祸就好了,不要动不动就做那种把别人摁在地上揍啊,丢上楼之类的事情。不过如果你被人欺负了,就大胆地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出头的……”
沈园的这一番腹稿虽已在肚子里打转了两天,但在刚刚受了二人身高差的刺激,早已紧张得忘了大半,听得伊斯特云里雾里。而沈园那刻意摆出的、老气横秋的姿态也着实有点好笑,就像是只趾高气昂的小母鸡。
也亏得伊斯特性子恬静、涵养够好。被她莫名其妙地东拉西扯了半天,也只是淡淡地点着头、偶尔“嗯”上两声,侧着头认真地倾听下去。
直到听到那句“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的思维方式”,伊斯特才终于有些按耐不住,露出了好奇的目光。等沈园说完了话、示意她开口,便犹豫了一会,微微地垂下了眼眉。沈园虽看不清伊斯特此时的神色,但不知为何,却觉得此时的她的神情一定有些奇怪:
“小师叔……我们还没成年呢,我和你都是十七岁……”
沈园一边尽力作出副风淡云轻的模样,暗地里却已把自己的大腿掐得通红;只好收拾情绪,向伊斯特抛去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哎,你有所不知,虽然我年纪跟你一样大,呃……但是作为一名长辈,我现在已经是个阅历非常丰富,心思非常非常成熟的老油条了……”沈园边说着这句话,边艰难地伸出了手,向床头那个摆着许多杂物的大柜子够了过去,想够到柜子边上挂着的那个巨大的帆布包,“而要做到这样,多体验一些丰富的生活是必须的。来,伊斯特,作为历练的一部分呢,你这次去大都会的时候……”
——帆布包里是空的,也不知道沈园打算要做些什么。但沈园个子娇小,够到那个包裹实在有些费劲;身子一个趔趄,不但人扑倒在了床上,还把整个柜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这一下,沈园费了好大功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铺一下子变得非常精彩:不止堆满了杂物,就连她历尽千辛万苦、藏在杂物堆后边的一大堆娃娃都翻倒在了床上,堆得比坐着的伊斯特还高。伊斯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身子微微一退,却恰好瞧见了从娃娃堆里挣扎着爬出来的、脑袋上犹自挂着只猴子布偶,显得颇为尴尬的沈园。
伊斯特低下头去,又悄悄地偏过了脑袋;白皙的手掌半托半掩地扶着腮帮子,脸上的表情细微却无比精彩地变化了几下。沈园见状,便知道自己这下算是糗大了,不着痕迹地拿下脑袋上的猴子布偶,欲盖弥彰地往身后塞了塞,发出几声没营养的干笑。过了好一阵,伊斯特方才平复下来,明媚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斟酌着向沈园开了口:
“……小师叔,你找我来做什么?”
“呵……呵呵……嘿嘿……”
3.
第二天早上,沈园醒来时天还没亮透——倒不是她突然改变了睡懒觉的习惯,而是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让她实在很难睡上一个好觉。
她双手环抱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神态看上去似是有些委屈。末了,索性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幽幽地叹了口气。
“计划失败了……”
这妮子精心筹备了整整两天,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伊斯特回头给她捎上一帆布包的零食回来。在确认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彻底告吹、自己也将和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失之交臂以后,她整个人都显得低落了不少——至少这会儿,她看起来倒真有那么几分老气横秋的味道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呼地一下、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抱过了身旁一个比她还高的娃娃。又苦恼地眨了眨眼睛,不情愿地翻了个身。
大概是觉得还不过瘾,便索性在这张对她来说十分宽敞的床上,像根蛋卷儿似的、呼噜噜地滚了几圈。又忽然泄了气般地翻到了床边,颇为幽怨地把自己嵌在了墙角里。
“烦死了,又没成功。做大人真是难死了……”
想到自己昨天功败垂成的表演,沈园不觉有些懊恼,狠狠地掐了掐自己怀抱的布娃娃。过了一会,又生无可恋般地用娃娃蒙住了头,从厚重的棉絮中传出了闷闷的声音:
“哎,为什么小师妹就那么沉稳啊……真想立刻变得跟她一样。”
沉默了好久,沈园才从头上缓缓地移开了那个娃娃,一双腿如同树袋熊般交缠上去。过了一会,她用下巴抵着娃娃,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又不知为何,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小师妹长得那么可爱,倒是能活泼一点就好了。”
此时此刻,伊斯特正坐在前往大都会的火车上,窗外的景物飞速地闪过她深不见底的眼眸。天已破晓,暖白色的晨光把地平线上稀薄的云朵逐渐变得透明,车窗外的水田中泛着耀眼的闪光,在被微风稍稍压弯了身杆的高大稻叶间依稀可见。阳光渐渐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展露出来,顺着天穹的弧度悄悄蔓延开来,洗出一片晃眼的碧蓝。伊斯特依然怔怔地看着窗外,美丽的眼睛在阳光中变成了透亮的浅蓝色,如同盛夏时节灿烂阳光下澄澈的海水。
对座的少年看得有些痴了,又不知该如何向伊斯特开口,只好装作在看窗外的风景、撑起了下巴,看着窗户里倒映的她。少年不知道的是,三十分钟零二十八秒之后,他那臃肿得犹如一座大山的背囊里会无比恰到好处地掉出一把汤匙,而这把汤匙会永远地改变他们二人的一生。而他更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一个从少女怀中无意滑落的挎包,已经预示了他们命运的改变。
伊斯特有些晃神,一时间竟没能想明白,平时习惯轻装出行的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带上一个小包。想了好一会儿,映着正变得愈发灿烂的阳光,她才极不为人注意地微微弯起了嘴角;终是嗤地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文/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