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寻衣从丹枫园回到贤王府时,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在回来的路上,柳寻衣回忆今日的经历,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凌晨时的痛苦绝望、与仇寒的临死诀别、洛凝语的以死相护、洛天瑾的不期而遇、与洵溱的唇枪舌战、与赵元的据理力争……
这一天,他几度徘徊于生死边缘,几度历经人生的大起大伏。
时而身陷囹圄,时而绝处逢生,时而君子坦荡,时而小人长戚。明明是日出日落,却仿佛花谢花开,熬过无数春秋。
府门外,柳寻衣摒弃杂念,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将满心惆怅深埋于心底,从而换上一副劫后余生,洋洋得意的轻松模样。
子时将至,柳寻衣本欲回房歇息,却不料在寂静无声的东院内,有一人一直在静静地等候他归来。
“府主?”
一见洛天瑾,柳寻衣不禁一愣,赶忙小跑上前,朝洛天瑾叩拜施礼:“拜见府主!”
在见到柳寻衣的一刹那,洛天瑾便有一股迎上前去的冲动,但碍于眼下的局势,他不得不极力克制。可当他看到柳寻衣跪在自己面前时,又有一股亲手将其搀扶起来的冲动,结果依旧被他生生压制下去。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我师徒不必见外。”
“是……师父。”
当柳寻衣从嘴里说出“师父”二字时,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捏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如今,柳寻衣与赵元合谋除掉洛天瑾,不仅仅是叛主,更是欺师。依照江湖规矩,欺师、叛主皆是天理不容的大忌,而今柳寻衣竟要一犯两忌,于情于理都是死罪一条。
“回禀师父,我已将礼物送给赵大人,但赵大人似乎无动于衷……”
“哦!”
洛天瑾凝视着毕恭毕敬的柳寻衣,面带笑意,眼神柔和,似乎望的出神,根本没在意他说的话。
“师父?”
柳寻衣被洛天瑾盯的浑身不自在,心中暗暗揣度“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又引起洛天瑾的猜忌”,故而心中一惊,愧疚道:“也许是赵大人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因此……”
“无妨!”洛天瑾满不在乎地摆手道,“今夜我在此等你,并非向你打听赵元的反应。”
“那……”
“这段时日,你我师徒一直各忙各的,难得今夜闲暇,故而想与你……”言至于此,洛天瑾因为心情激动,忽觉喉咙生涩,却又怕柳寻衣起疑,连忙轻咳两声,搪塞道,“想与你聊聊家常,顺便检验检验你这段时间有没有偷懒。”
柳寻衣心中有鬼,因此不敢直视洛天瑾的眼睛。
洛天瑾却担心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过热情,会不会引起柳寻衣的怀疑?
二人各怀心思,院中的气氛渐渐变的有些尴尬。
“咳咳!”
突然,洛天瑾后撤一步,洒脱道:“闲言少叙,你我切磋几招!”
“恭敬不如从命!”
柳寻衣也不想沉浸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故而欣然允诺。
“出招吧!”
“得罪了!”
在洛天瑾的挑衅下,柳寻衣眼神一正,同时脚下一动,身如疾风般朝洛天瑾掠去,左手成拳,直取他的面门。
“来的好!”
洛天瑾高声赞叹,同时身形一侧,堪堪避开柳寻衣的拳头,而后右手成爪,牢牢抓住他的肩头,欲将柳寻衣拽离地面。
柳寻衣岂肯示弱?身体顺着洛天瑾的力道向上一冲,紧接着腰马一转,身体横于半空,同时双脚快若闪电般向前连翻踢出,逼得洛天瑾不得不放弃钳制柳寻衣,双手迅速拍打着延绵不绝的鞭腿,一边抵消柳寻衣的攻势,一边伺机寻找他的破绽。
“好俊的腿法,哪里学的?”
只此一言,柳寻衣登时心中一沉,以为洛天瑾又在借机试探自己,担心被他看出端倪,因此战意全无,动作亦情不自禁地变的迟缓。
正是一错神的功夫,洛天瑾见缝插针,找出柳寻衣的空门,一招藏龙出洞,右臂自柳寻衣双腿间的空隙穿过,紧接着向后一摆,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柳寻衣的后腰,登时将其震飞数米之外。
见自己竟然轻易得手,洛天瑾不禁一愣,眼中涌出一抹担忧之意。
虽是一记重拳,但万幸二人皆未施展内力,因此柳寻衣只受些皮肉之苦,无伤大雅。
单手撑地,飞身而起,柳寻衣一边扭动着又麻又痛的腰肢,一边暗暗庆幸洛天瑾没有发现端倪。
“我教过你,与人交手时最忌讳心浮气躁,更何况心不在焉?”见柳寻衣并无大碍,洛天瑾暗松一口气,转而脸色一沉,教诲道,“寻衣,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柳寻衣心生唐突,连忙敷衍,“我以为师父一心防守,未曾料到……”
“糊涂!攻防转换只在一念之间,就连扎马练桩的孩童都知道这个道理,你身为一流高手,岂能犯下如此幼稚可笑的错误?”
“徒儿知错,望师父责罚!”柳寻衣不敢顶嘴,赶忙拱手赔罪。
见柳寻衣一副诚惶诚恐的紧张模样,洛天瑾难免心生不忍,从而语气一缓,迟疑道:“寻衣,可否因为上午的事而郁结难舒?”
“这……”
见洛天瑾主动给自己台阶下,柳寻衣不禁心中窃喜,却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张扬,故而唯唯诺诺道:“让师父见笑了。”
“岂止见笑,简直笑掉大牙!”洛天瑾故作不悦,“大丈夫顶天立地,便要能屈能伸,拿得起放得下,最忌讳多愁善感,优柔寡断。欲成大事,首要胸襟开阔,绝不能像小女儿一般心事重重,翻来覆去。今日之事已经过去,你又何必唯诺不前?”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罢了!”洛天瑾摆手道,“既然你心有郁结,今夜不宜动武,以免走火入魔。”
说罢,洛天瑾招呼柳寻衣一同到石桌旁落座。
“寻衣,今日之事权当是一场误会,比起洵溱,为师自然更相信你。”洛天瑾恳切道,“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徒儿,更因为……你曾为我出生入死,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怎么可能是朝廷的奸细。为师之所以兴师动众,摆出那么大的阵仗审问你,其实是给少秦王面子。毕竟,是洵溱在我面前告你一状,如果我置若罔闻,难免引起少秦王的不满。此事若换做他人,为师非但不会找你的麻烦,而且会将诬告之人碎尸万段。”
洛天瑾此言,意在为柳寻衣吃下一颗定心丸,打消他心中的疑虑。
但在柳寻衣看来,洛天瑾一反常态地与自己亲近,反而令他疑惑重重。
“多谢师父信任!”
“至于取消你和语儿的婚事……”洛天瑾沉吟片刻,心中反复措辞,又道,“其实是顺水推舟,既能给天下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又能保住为师的颜面,不至于沦为信口开河之辈。虽然你嘴上不说,但为师心里清楚,你对语儿……并无男女之情。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语儿是我的心肝宝贝,虽然你深得我心,但对语儿却非真心实意。因此,我不希望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以免抱憾终生。”
“师父明鉴!”
柳寻衣如释重负,连连点头。取消和洛凝语的婚事,恐怕是今日这场风波中,柳寻衣得到的最大惊喜。
“虽然你不再是我的女婿,但我早已将你当成自己的……半个儿子。”
洛天瑾言出肺腑,令柳寻衣大感惊讶的同时,亦在心中油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动。
越是这样,柳寻衣越不想置洛天瑾于死地。
心念至此,柳寻衣话锋一转,试探道:“其实,师父侠肝义胆,乃当世豪杰,为何不愿出手拯救天下苍生?”
“何以见得?”洛天瑾对柳寻衣的心思一清二楚,但表面上却佯装糊涂,“如何才算拯救天下苍生?”
“恕徒儿斗胆,师父何不接受朝廷招安,号令武林群雄,共保汉人江山?”
“是汉人的江山?还是大宋的江山?”洛天瑾反问道,“国难当头,皇上才想起自己是汉人的皇上,朝廷是汉人的朝廷,官府是汉人的官府,可他们昔日的所作所为,却从未让我们这些汉人感受到半点情义。国无宁日,野有饿莩。寻衣,你自幼失去双亲……应该体会过挨饿受冻的滋味,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运不济,亦非一时之过。如今,大宋王朝已是积重难返,你以为仅凭中原武林的力量便能扭转乾坤?不!如果我接受招安,结果只有一个,即是白白送死。”
“可一旦战端爆发,势必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既有盛极而衰,则有否极泰来。”洛天瑾别有深意地说道,“生死存亡之际,唯有破旧立新,方才化茧成蝶!”
“嘶!”
洛天瑾此言,无疑将自己的谋反之心彰显的淋漓尽致,虽言辞隐晦,却反而能表达出改朝换代的决心。
尤其是对早已知晓一切的柳寻衣而言,更是将洛天瑾的野心看的一清二楚。
而这,亦是洛天瑾与他推心置腹的目的,试探柳寻衣的反应。
当洛天瑾满心期许地望着心思复杂的柳寻衣,等待他深思熟虑,给予回馈时,柳寻衣却神情一正,义正言辞地吐出十个字:“师父此言,徒儿……不敢苟同。”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洛天瑾亲耳听到柳寻衣的回答,亲眼看到柳寻衣那种毅然决然,宁死不肯叛国的倔强眼神时,心里依旧感到一阵难以言明的苦涩与失落。
洛天瑾多么希望柳寻衣能打破陈规,认清时务。
只可惜,柳寻衣终究是柳寻衣,一位将“家国天下”、“君臣大义”看的比性命都重要的朝廷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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